他們說死人不會說話，就跟墳墓一樣靜默啊，他們說。但事實並非如此。死人一天到晚都在說話。每次只要起風，我就能在這塊岩石上聽見他們說話。

我可以聽見波拿巴說話，他在他的那塊岩石上沒撐多久。他先是胖了，然後染上風寒，於是這個男人從埃及的各種瘟疫及零度冬季倖存下來，最後卻死於輕微的潮濕氣候。

俄國人入侵了巴黎，我們沒燒掉巴黎，我們放棄了巴黎，他們把他帶走後重建了王室。

他的心在歌唱。在一座多風的島嶼上及紛飛的鷗鳥面前，他的心在歌唱。他等著時機到來，就像第三個兒子（譯註：作者珍奈．溫特森曾表示自己的寫作就像是追尋聖杯的旅程，過程中總是害怕自己無法成功，而且外人對自己從來也沒有抱持期待，「我覺得自己就像第三個兒子，那個終於贏得公主或成功屠龍的矮小傢伙」。所以這裡的「第三個兒子」應該是一種比喻，指的本來大家看不起卻有辦法跌破大家眼鏡成功的那種人。），知道那幾個不牢靠的兄弟不可能智取自己，然後時機真的到來了，他在鹹濕海風中悄悄隨著船隊回來，但又在一百天後迎接了自己的滑鐵盧。

他們能拿他怎麼樣？那些獲勝的將軍和自以為正義的國家？

你玩，你贏，你玩，你輸。你就是要玩。

每場遊戲的結局都是反高潮。你不會獲得曾以為會有的感受，你以為無比重要的都不再重要。真正讓人興奮的是遊戲本身。

那要是你贏了呢？

世間沒有所謂到此為止的勝利。你一定要保護自己贏得的一切。你必須認真看待這件事。

勝利者一旦對獲勝感到厭倦就會落敗。就算之後可能後悔，但想拿價值連城的美好事物來對賭的衝動總是太過強烈。那是想再魯莽一次的衝動，即便是在繼承了所有鞋子之後，你仍想跟以前一樣光腳上陣。

他從不睡覺，他有潰瘍，他和約瑟芬離婚後和一個自私的婊子再婚（他活該只配得上她）。他需要一個保護自己帝國的朝代。他沒有朋友。

他上床只需要大概三分鐘，甚至懶得先慢條斯理地解下佩劍。歐洲恨他。

法國人厭倦了不停開戰、開戰，再開戰。

他是全世界最有權力的人。

他從那座島回來時覺得返老還童，覺得自己又是個無所畏懼的英雄。

他是只有一套換洗衣物的救世主。

在對方全面獲勝第二次時，他們為他選了一塊較為漆黑的岩石，那裡的潮汐比較猛烈，陪著他的夥伴也比較無情。他們等於是把他活埋。

第三同盟。那是集結來對抗這個瘋子的抗衡力量。

我恨他，但他的對手也沒有比較好。死的人都死了，無論他們為哪一方作戰。

三個瘋子對上一個瘋子。結果是數量多的獲勝，而非正直。

我在起風時聽見了他哭泣，他來到我身邊，雙手仍因為最後一頓晚餐而油膩膩的，還問我是否愛他。他的表情在懇求我說愛他，我想起那些跟他一起流亡的人，後來都一個個搭上小船回家了。

他們身上幾乎都帶著筆記本。無論是他的人生故事，還是他在這塊岩石上的感受，總之他們打算展示出這頭瘸腳野獸的各種面向，藉此大賺一筆。

就連他的奴僕都學了寫字。

他沉迷於談論過去，因為死者沒有未來，他們的此刻就是各種回憶。

他們就是永恆，因為時間已然靜止。

約瑟芬仍活著，她最近才剛把天竺葵引進法國。我對他提起這件事，但他說他從來不喜歡花。

※本文摘取自《激情》，臉譜出版。

作者簡介

珍奈．溫特森Jeanette Winterson

一九五九年出生於英國曼徹斯特，嬰兒時期即被一對篤信基督教的勞工階級夫婦收養，家裡僅有六本書，包括《聖經》和《亞瑟王之死》，卻早早啟發了她對閱讀和寫作的熱情。養父母希望她長大後從事傳教工作，她卻在十六歲時因為與一個女孩的戀情而被迫離家自立更生，隔年進入牛津大學，立志按照A到Z的作者姓名順序讀遍英國文學。

她的第一本小說《柳橙不是唯一的水果》充滿自傳性質，一舉奪下惠特布萊德首作小說獎（Whitbread Award for Best First Novel），並由她親自參與改編為電視劇，摘下英國演藝學院獎。兩年後，她推出風格更成熟強烈的《激情》，獲得專為獎勵三十歲以下青年作家而設立的約翰列威林萊斯紀念獎（John Llewellyn Rhys Prize），證明她處理自身經驗之外的題材時，同樣擁有令人驚豔的寫作實力；《激情》的成功並且讓她終於能夠辭去其他工作，以全職作家的身分專注創作至今。目前為止，她總共出版了十部小說，另外著有童書、紀實作品和劇本，其中的自傳《正常就好，何必快樂》被列入英國《衛報》二十一世紀百大書單。BBC舉辦之「女性分水嶺小說」票選中，她有三本書同時獲得提名，成為入選作品最多的當代小說家。而英國著名文學出版社Vintage在「Vintage Minis」當代主題精華選讀書系中，選吳爾芙的作品代表自由、選村上春樹代表欲望、選童妮‧摩里森代表種族認同、選溫特森代表愛情。

溫特森創作生涯裡獲獎無數，傑出的文學成就更於二○○六年和二○一八年兩度榮獲大英帝國官佐勳章（OBE）及司令勳章（CBE）肯定。

譯者簡介

葉佳怡

台北木柵人，曾為《聯合文學》雜誌主編，現為專職譯者。已出版小說集《溢出》《染》、散文集《不安全的慾望》，譯作有人文社科作品《憤怒的白人》《絕望者之歌》《卡塔莉娜：關於生命療養院，以及人們如何被遺棄的故事》、報導文學《變身妮可：不一樣又如何？跨性別女孩與她家庭的成長之路》、圖像小說《歡樂之家》，以及小說《恐怖老年性愛》《她的身體與其它派對》《消失的她們》《西北》等十數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