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美國太空站拍下的南太平洋。(取自NASA)
一八四八年初,在沙加緬度山谷,黃金蘊藏量空前豐富的消息迅速傳遍了整個太平洋。
不到幾個月,馬達雷納灣的捕鯨者從一艘近日剛從檀香山來訪的船隻聽到了此一傳聞。在檀香山,隨著一艘艘來自加利福尼亞的船隻抵達,發現黃金的消息宛如星火般燎原。到了一八四八年夏天,身強體壯的工人們紛紛從阿卡普科港流竄至卡瑤,「淘金熱」也從北美洲西北海岸一路蔓延至澳洲。一八四八年下半年,廣東的商人從第一艘來自加利福尼亞的入境船隻獲悉同樣消息。
隨著這些謠言越趨可信,諸如奧古斯丁赫德洋行的約翰.赫德(John Heard)這種常駐廣東的生意人也不敢掉以輕心,開始盤算對策。赫德是個既謹慎又保守的貿易商,他為「伊芙琳」號(Eveline)精心挑選了一批貨物,於一八四九年初派遣該船東渡大洋。數月過後,伊芙琳號返回,回報說全船所有貨物全部在加利福尼亞以高價銷售一空。赫德很快便為第二艘船「歡樂」號(Frolic)裝滿貨物,並祝福船長愛德華.荷瑞修.福森(Edward Horatio Faucon)一路平安。
福森在太平洋的貿易經驗非常豐富。過去四年,他一直駕著歡樂號從印度載運鴉片至廣東,對於這條重達兩百零九噸的船,他瞭若指掌,就彷彿打從船一開始建造起就住在船上似的。福森對加利福尼亞也十分熟悉──至少他對從前的上加利福尼亞並不陌生,畢竟在一八三〇年代時,他曾在那裡為萊恩特與斯圖吉斯商行擔任過船長,那家商行可是牛皮與牛脂貿易中的翹楚。福森這位太平洋上的老船長確實經歷過大風大浪,只除了一件事:他從沒開過船從中國出發向東橫渡太平洋到海象險惡、時常大霧籠罩的加利福尼亞北海岸。
約翰.赫德買了唯一能在廣東找到的一張北美海岸地圖作為替歡樂號餞行的禮物,但這張海圖上只有北加利福尼亞海岸的基本輪廓,是喬治.溫哥華於一七九二至九三年於北太平洋航行時粗略標示的。這張海圖欠缺所有的細節,因此只能算是一張草圖,根本無法充當航海導引。
一八五〇年六月十日,歡樂號從香港啟航,船上裝載了大量絲綢和價值一萬五千美元的「雜碎」(Chowchow)——這是中國貿易行話,意指百貨商品。這些「雜碎」包括瓷器、啤酒、傢俱、繪畫、刀劍和組合屋。這次航行,由兩名美國出生的高級船員擔任福森的左右手,而船上的二十三名水手中,有拉斯卡人(Lascar) 註更多 譯注:拉斯卡人指的是舊時歐洲船舶上的印度水手。 、馬來人,以及從歡樂號最近一次鴉片走私中帶過來的中國水手。
歡樂號平安無事地橫渡了太平洋,福森船長在航程第四十六天快結束時,看到遠方「隆起陸地的模糊輪廓」。當時,他推算歡樂號位於舊金山灣北方一百六十公里處。不幸的是,他看到的「隆起陸地」是內陸深處的一座山峰,而岩石錯綜的海岸在昏暗白晝無法看見,事實上早已近在咫尺。就在午夜前,近旁的洶湧海浪聲發出了大難臨頭的唯一警告。
歡樂號幾分鐘後便撞毀在北美洲。船在卡布里約角(Point Cabrillo)正北方撞上了一塊高聳的岩石。大部分船員爬上歡樂號的兩艘小艇,在船遇難位置以南幾公里處平安靠岸,但有六名船員不知何故仍然留在沉船上。翌日清晨,福森船長命令船員回到事發地點,自己則帶著兩名高級船員踏上了前往舊金山灣的長途跋涉。十天後,福森抵達舊金山灣,隨即致信奧古斯丁赫德洋行,報告了這起事故的所有細節。
他不會曉得留在船上的船員後來的遭遇,那些人最後幸運地漂進了淺水灣。他也不會知道那些涉水前往歡樂號沉船處的船員們的命運,那些人盡可能地打撈船上物資,然後前往黃金國度並消失地無影無蹤。他也不清楚米托波莫(Mitom Pomo)印第安人在岸上目睹了整個事件經過,並耐心等待在船沉入海底前、從船上撈取貨物的機會。米托波莫人和鄰近族人在打撈這些沉船物資上大有斬獲,當時這群原住民都還住在早期淘金熱盛行地區以北的地方過著太平日子。
福森船長在一八五〇年回到加利福尼亞,但這裡卻與他的印象差距甚遠,儘管他曾於一八三〇年代在此地度過好幾年。舊金山灣的水岸景觀看上去就像一片生機盎然的叢林,海灣裡有許多船隻靠泊在一塊兒,成群的裸露桅杆向上伸入天際。嘈雜的喧鬧聲在商業區迴蕩不絕,福森聽到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淘金熱移民說著五花八門的語言。
儘管如此國際化,福森還是不由地注意到,如今的加利福尼亞已是美國的領土了。商業建築和住宅懸掛著美國國旗。加利福尼亞在一八五〇年被匆匆併入聯邦,這也成為所有酒館和當地辦公室談論的話題。儘管福森船長生來便是美國公民,但在他記憶之中,這個美國港口曾是一個大大不同的海洋世界的一部分,此刻卻怪異地讓他感到不安。
淘金潮不僅徹底改變了加利福尼亞,也向太平洋地區掀起一股驚濤駭浪。加利福尼亞人口、市場和新投資資本的迅速增長,改變了海上貿易的模式與規模。這同時也激發了來自亞洲、拉丁美洲、美國本土、太平洋島嶼和歐洲的新移民潮。美國透過戰勝墨西哥而霸占了加利福尼亞,並且藉著淘金熱帶來的爆炸性助力,為帝國確立了一條更長的海岸線,一直向北延伸至阿拉斯加,並在接下來數十年吞併夏威夷。
這條廣袤的東太平洋海岸線,原本圍繞著大洋的海上貿易而開始發展,現下成了美國的遠西,更成了早在美國商人萊利亞伯德號的威廉.謝勒時代就曾預言的、一個「以此為界」的大陸帝國的一部分。與此同時,在一八五〇年代,沿海僅存的幾個擁有自治權的原住民社群正面臨著令人震驚的變化。一八五七年,曾經打撈歡樂號沉船貨物的米托波莫族村民被「打散」並強行遷移到兩處印第安人保留區,這項政府裁定的遷徙行動反映了美國人在領土和歷史上對整個北美洲原住民的征服手段。
這許多變化,並非與過去的完全決裂。這些經濟、人口和文化的轉變也是自十八世紀後期以來太平洋地區所發生事件累積而成的結果。在此前數十年中,海上貿易逐日增長,給若干人帶來了物質財富,也給另一些人帶來毀滅,並順道給許多原住民社群帶來致命的病原體。在這數十年間,一個國際化和多元化的海洋世界也於焉誕生──在船上和海岸地帶,出現了許多外國人與本地人混居雜處而形成的多語言社區。
然而,沒有任何單一帝國、民族或群體能夠完全控制東太平洋。從這層意義上看,權力基本上是偶發與片面的——殺戮的權力、利用他人勞力的權力,或是安全航行於大洋上並帶著有利可圖的貨物回家的權力。東太平洋的海洋世界大致由商品、貿易模式、社會糾葛和往來港口所定義。對外來者而言,對東太平洋空間的理解,取決於他們自己積累的知識,以及帶領他們穿越遼闊大洋的航道的熟悉與否──他們必須深入了解這片大洋,方能在長途航行中存活。
在與墨西哥開戰之前,幾乎沒人預料到美國在太平洋的最終崛起。實際上,美國人是在投機貿易的航程中,化零為整地逐漸體現出一個國家的存在。就在一八〇〇年以前,北美洲西北海岸的原住民群體首先在毛皮貿易中意識到美國人的頑強,而高度警戒的英國東印度公司官員也注意到美國人在中國貿易中日益坐大。美國商人於一八二〇年代在夏威夷群島設立商行,而接下來的十年裡,他們從上加利福尼亞到秘魯,一路從事著零星的沿海貿易,買賣牛皮、牛脂和製成品。
一八三〇年代和一八四〇年代,為了滿足新興產業經濟日益暢旺的需求,美國人在整個太平洋地區捕殺鯨魚,這支捕鯨船隊是截至當時、太平洋上聲勢最浩大的美國人群體。美國人在海上活動中並非得天獨厚,也不是永遠一帆風順。每一次冒險都伴隨著潛在的悲劇和失敗──從約翰.帕蒂船長把天花帶給大溪地人民,到年輕的約翰.柏金斯被鯨魚尾擊斃,歷歷可數。
儘管美國商人、捕鯨者和探險航行來勢洶洶(尤其以美國遠征探險隊為代表),此時期的太平洋還不該被視為美國的邊境。美國人當時已在太平洋航行了數十年,從中累積了大量的知識與財富,但這些冒險並非在特意配合航海者們各自的經濟野心的前提下,進而推進美國領土擴張政策。
在一八四〇年代以前,這個毗鄰大西洋的年輕共和國的領導人或公民,很少會想像大西洋以外的「另一個」大洋,也就是太平洋將如何與他們國家的領土產生某種地理上的聯繫。他們把太平洋視為一個與已知世界截然不同的地方。詹姆士.德維特.達納認為,太平洋海盆本身是一個獨立的地質空間,而不是位於美洲西部的潮濕後院。這種頗具差異性的科學認知,也暗示了太平洋並非僅僅連接北美,而是與周遭所有大陸都有著緊密聯繫。像是阿德爾貝特.馮.夏米索這種敏銳的觀察者,很快就意識到這片海洋空間極其巨大的多樣性——文化和親密關係的多面向交會,讓太平洋完全不同於世界上其他地方。從各個方面來看,美國商人只不過是奔波於太平洋地區的眾多群體之一。
※本文摘取自《打造太平洋:追求貿易自由、捕鯨與科學探索,改變人類未來的七段航程》,八旗出版。
作者簡介
大衛.伊格勒(David Igler)
美國加州大學爾灣分校歷史系副教授,美國歷史學會太平洋海岸分會主席。主要從事美國西部、太平洋、加利福尼亞等領域的歷史研究。著有《工業牛仔:米勒、勒克斯與「遠西地區」的轉型,一八五〇至一九二〇年》(Industrial Cowboys: Miller & Lux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Far West)、《加利福尼亞人文傳統》(The Human Tradition in California)。
譯者簡介
丁超
美國麻州大學碩士。美、加地區求學、工作、定居多年。曾任職企管顧問公司,現為自由譯者。譯有《25座二戰紀念碑教我們的事》、《愛的帝國》、《旅館》(以上為八旗文化出版)、《酒的科學》、《辣椒獵人的辛香探險》、《簡明大歷史》、《第二種不可能》等書,著有網路小說《民國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