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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專欄:在拿坡里 聽海哭的聲音

廖偉棠 2022年03月19日 07:00:00
《上帝之手》從上半段群戲的五光十色,下半部的卻陡轉入淒涼絕望。(Netflix 《上帝之手》劇照)

《上帝之手》從上半段群戲的五光十色,下半部的卻陡轉入淒涼絕望。(Netflix 《上帝之手》劇照)

我和拿坡里有一段淵源,雖然記憶中的那個城市不像保羅·索倫蒂諾鏡頭中《絕美之城》和《上帝之手》裏那麼壓倒性的美麗,但絕對有其難以從回憶磨滅的魅力,那些濃郁的街頭塗鴉色彩、永遠熱鬧得如在過嘉年華的人群、介於古惑仔與電影明星之間的男人、舉手投足散發魅惑的女人…我作為遊客已經難忘,更何況長戀故土的索倫蒂諾。

 

《上帝之手》喚起了我更深的感觸,是因為電影裏包圍一切的海水,它提醒了我是什麼在中和着、安慰着這座嘉年華城市的騷動,也安撫着片中少年法比托悸動的情慾和隨成長而來的創傷。漸漸我們發現,電影裏每一個人、哪怕再不堪或者再成功的人,都承受着拿坡里之海的愛撫。

 

電影的第一個鏡頭已經暗示了這一點,我們先看到拿坡里灣無邊瀲灩的碧海萬頃,然後才是拿坡里城的萬家燈火。也許因為與海共生,電影裏的人喜歡隨時跳進海里解決一切情感問題。

 

長期偷情對妻子瑪麗亞心存內疚的爸爸Saverio,在海水中載浮載沉時對瑪麗亞說出我永遠愛你;法比托唯一的朋友,那位荷爾蒙過剩的走私犯,也是在海泳中對法比托說我們做朋友吧,我要介紹你認識我妹妹。就連走不出衞生間半步的姐姐丹妮拉,走出來的時候身上也穿着印着海灘景色的T恤。

 

更別說當家庭慘劇發生後,法比托的哥哥、他崇拜的導演告別他的時候,都跳進大海的暖光裏,似乎要告訴他城市以外還有更寬廣的世界。

 

 

導演與法比托的長篇對話,發生在海邊的一個涵洞廢墟里,從海倒灌進來的海水與波光,交織出一個塔科夫斯基《鄉愁》的温泉一樣的祈禱空間,導演苦口婆心要法比托先講述拿坡里的故事,法比托卻一心向往着羅馬。也對,要不是經歷過大海與羅馬的洗禮,又怎能回來故土拍一部自己的費里尼?因此導演去海里游泳的時候,法比托毅然踏上北上羅馬的火車。

 

電影裏最關鍵的女性,法比托的性感小姨帕特麗夏,本身就像是海的化身。她隨時坦蕩蕩的身體,吸收着陽光也吸收黑暗,柔柔盪漾。當她在精神病院聽法比托說他的理想是成為導演,她說希望我到時成為你的繆斯,法比托回答道你已經是我的繆斯了。這時我眼前閃回的不只是她裸露如費里尼的女神一般的軀體,更想起她在海濱歸途突然停下,站在懸崖邊久久感受海風那一刻。那一刻,我想她比法比托更早聽到了海哭的聲音。

 

海為什麼哭泣?電影從上半段群戲的五光十色,陡轉入下半部的淒涼絕望,似乎在解釋或者對這哭泣表示共情。

 

悲劇的誕生在於法比托的父母選擇了山而不是海,當他們營建自己的度假小屋時選擇了在阿布魯佐阿奎拉山區的羅卡拉索,一個滑雪勝地;而沒有選擇拿坡里人的度假勝地卡布裏島。結果,他們因為山中小屋壁爐堵塞而一氧化碳中毒雙雙死去。這悲慘的一幕,來自索倫蒂諾真實經歷,但他虛構了父母在昏迷之前的有情對話,也算是對往事的一番撫慰。

 

片名《上帝之手》,在此刻才露出它的第三層意義。前兩層一層是魔幻一層是現實:小姨帕特麗夏因為不孕焦慮,遇見了拿坡里的主保聖人聖雅納略顯靈,他帶她去見傳說中的「小修士」,然後吃豆腐一般一巴掌捏了帕特麗夏的屁股,這是第一次「上帝之手」,帕特麗夏因此懷孕。當然這魔幻的一幕也可以理解為帕特麗夏為自己偷情找的藉口,也可以理解為未來的導演法比托為帕特麗夏的圓夢,不必深究。

 

第二層意義是人所周知的馬拉多納的「上帝之手」。拿坡里對馬拉多納情有獨鍾,我在今天的拿坡里還到處看到他的頭像塗鴉甚至供奉他的神台。因為在本片的時代背景1984年,馬拉多納加盟了意甲拿坡里隊,隨後更帶領球隊贏得意大利聯賽冠軍。

 

其後1986年,他帶領阿根廷隊迎戰宿敵英格蘭隊,以一記有手球嫌疑的入球和另一「世紀最佳進球」奠定勝局。這一下手球,當時被稱為「上帝之手」(英國媒體稱為「惡魔之手」),帶有褒義,乃是因為世界普遍同情當時在馬島戰役中遭遇英國侵略的阿根廷,就像片中老叔叔所說:「這是一種政治行為,他羞辱了他們,他為偉大的阿根廷人民,那些在馬島收到卑鄙的帝國主義者壓迫的人民復仇了」。

 

這直接關聯最重要的第三次上帝之手。法比托拒絕了爸媽去羅卡拉索滑雪度假小屋的邀請,而拿着爸爸給他的足球季票,去恩波利客場看馬拉多納的賽事。父母出事後,葬禮上,還是那位老叔叔驚訝地指出:「是馬拉多納救了你!是上帝之手!」

 

難怪索倫蒂諾上次在奧斯卡頒獎禮上公開感謝馬拉多納。

 

不過,今天的他還發現了另一玄機,這個暗示隱藏得很深——在爸爸給法比托球票的時候,法比托激動地說「感謝上帝」,無神論者、意共黨員爸爸笑着回應:「為什麼感謝上帝,是我買的票。」

 

這難道不是在說,真正的上帝,是這個傻乎乎、口不擇言、有外遇但又深愛着妻子的半百油膩中年嗎?在父母的葬禮上,平日口舌刻薄的詹蒂爾夫人突然嚴肅地對男主背誦了一段但丁的《神曲》:「由我進入愁苦之城,由我進入永劫之苦,由我進入萬劫不復的人群中。」這多少道出了沒有了「上帝」護蔭的失怙之子的悲哀。

 

詹蒂爾夫人化身大海,其後是男爵夫人,這些老去的海洋接納了法比托的悲傷,把哭泣的聲音放進他的揹包,送他上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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