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社會並非不能訓練出世界級的政治精英,體制外亦曾有曾經能感化官僚的大政治家上場。(維基百科)
日前在「阿爺」的北京防疫專家結束訪港旅程,並公開否定建制派「清零」「禁足」「全民檢測」等極左防疫政策後,有消息人士透露特首林鄭月娥親自致電民建聯主席李慧瓊,破口大罵他們不在其位又要指指點點,阻頭阻勢。技術官僚仇恨常常想扮有「聖旨」、挾天子以令諸侯,但本身又結構鬆散、由下以上、自由散漫、缺乏組織紀律的民建聯已不是第一日的事。月前年廿八「革扯」前民建聯黨員民政事務局局長徐英偉只是兩派仇怨的最新一幕,之前林鄭已有批評過同事民建聯出身的劉江華能力有問題,後來也是被炒。
上幾篇文章講到,在「行政主導」由上而下的殖民地制度下,香港的公權力基本上都是有公務員獨攬,社會人士從政總是路途坎坷,終於只剩下一些空有理想而沒執行力的社運文青對住石頭自說自話,「社會撕裂」。但當然,香港社會亦不是完全不能訓練出世界級的政治精英,體制外亦曾有曾經能感化官僚的大政治家上場,可是最後因個人理念和時代問題,始終未能攀上特首寶座。
很多很多年前,筆者上一篇文講到「智商100分、情商零分」政務官出身的葉劉淑儀和民建聯創黨主席曾鈺成,曾在一次會面中,上演一幕煮酒論英雄。她對當時應該是仍是立法會主席的曾鈺成說:「當今世上,只有兩個人有資格問鼎特首寶座,就是你和我。」的戲劇化情節。至於當時有沒有旱天行雷和掉酒杯,筆者就不知道了,大家可以去問當事人。
而事實上,在2012年香港特首選舉,原被「欽點」的大熱門唐英年被爆出醜聞後,曾鈺成亦差點就「破處」,預備報名參加他人生唯一一場不民主的特首「小圈子」選舉。幸好後來市面上爆出對曾先生個人形象不利的謠言,他也就臨崖勒馬,老來保住了自己的「政治貞操」。而「煮酒論英雄」中的葉劉後來亦有說中,後來香港的確出了一男一女做特首,但就不是上述兩位金童玉女,而是被她這種「完美女人」看不起的「二等精英」梁振英和林鄭月娥。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四人同樣也是殖民地時代所謂士族出身,即中西區「傳統名校」畢業的傳統精英。而且年份相近,他們各自也有很多結識多年的閨蜜可能後來在大學做同學、在政府或企業做同事、甚至拍拖結婚。曾鈺成畢業的聖保羅(男)書院和葉劉淑儀畢業的聖士提反女子中學,更是在同一辦學組織《香港聖公會》內屬同一派系的姊妹學校。
常有人說,香港政經黑暗的地方在於「裙帶資本主義」,遠因正就是英帝國底下,純粹為培養本地人才供殖民地使用而在教育制度中遺留下來的「士族/寒門」傳統。你看把握香港命脈那一千幾百人,大部分都是「從小便認識,大便情更濃」。當圈外「寒門」人士在搞選舉,做區議員逗個月入港幤三萬已經很了不起、見月入九萬但沒有實權的立法會議員要穿西裝打領帶時,在「士族」階級內,根本是有性格缺憾的二三流人物失業後才會有興趣走去選立法會。筆者寫這麼多文章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希望世人能窺探到這個黑箱是如何運作。
但曾鈺成可不是二三流人物,年青時是有原則有理想的革命家。97回歸、他踏入中年後,自知「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但依然有「明知不可而為而為之」的堅持,個人事業目標是做一個完美的君子,身後能獲築廟封聖的當代大儒。可是連他也獨臂難擋「時代革命」的衝擊,不禁令人反思,儒家精神或「內修」是能導個別人士「修身」成為君子,可是這種精神在現代化國家中,對於「治國平天下」其實有沒有用的?曾鈺成的故事加深了筆者的疑惑。
說回曾先生的個人政治生涯。曾鈺成從政,其實始於越戰時代。當時他在香港大學(其實港大和他畢業的中學也是在同一條街,由中學升大學,他只需要過馬路到對面。)攻讀數學系。《六七暴動》時,他弟弟在中學(又是同一家中學)散播革命傳單,並疑似在學校停車場防置炸彈,被港英政府拘捕,成為政治犯,回歸後官拜民政事務局局長。他和上任的何志平和繼任的劉江華(亦都是同一家中學)、徐英偉也是仕途不得善終。
曾鈺成學術能力優秀,本來在畢業時有負笈海外(應該是美國)升學的機會,用電影《頭文宇D》中陳冠希(高橋涼介)形容黃秋生(藤原文太)的說法,就是「原本你有機會做香港第一個諾貝爾獎/Fields medal得主,可是你選擇了從政。」但後來因對西方社會的反感,憤而拒絕而改為於本地左派學校任教,彭定康時代成立「民建聯」參選。
翻查紀錄,當年他銳意投共,其實也是有先見之明:60年代末是勃列日涅夫即將要打贏冷戰的大時代,和香港僅一海之隔的越南就是最前線。當年駐越美軍不得人心,戰敗在即。而若美軍撤出東南亞,即香港無險可守,「回歸」中共指日可待。曾先生在這方面的盤算其實是準確的,可謂二十出頭已經對香港特別行政區的發展「估到個開頭」。可惜估不到結尾。
之後他的政黨、他政黨的「上線」、他的立法會和香港政府發生什麼事,都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故事了,筆者在此就不重複,有興趣了解更多的朋友可以看維基百科,和他卸任立法會主席後的媒體訪問。有些訪問可以講是句句有骨,大有「寶寶心裡苦但是寶寶不說」含蓄地訴心聲的意味。例如有次他說「民建聯遇到有才華的黨員是會培養參選,不會加入行政部門」,一句說話之內「抽人水」層次的數量可破建力士世界紀錄(誤)。
接下來要講的,不再是曾先生個人的才華和豐功偉績,而是他如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在英帝國前殖民地留下的官僚體系、和馬列毛中共帝國的鋼鐵洪流雙重夾擊之下,他儒家君子的「內修」精神是多麼的軟弱無力,隨風飄泊。
首先是曾鈺成成立民建聯之初,看得出他是真有「治國平天下」的志氣,所以黨格亦開放,有什麼古靈精怪奇異政見,只要大原則上認同中共建制的社會人士,都可以「加盟」。情況有點像星加坡人民行動黨,理論上是由一個德高望重而能力高強的最高領導人(李光耀)領導,下層海納百川大包圍,「民建聯什麼都有」。
理論上,這種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由上而下的「大一統」社會組織,在中共的專制政體下不只是推崇,而是它唯一能理解的社會組織辦法。有興趣了解更多的朋友,可閱讀80年代新華社駐港社長許家屯的香港回憶錄:聽說當年為準備「回歸」,北京方面曾從多方面入手,想要找出匯豐銀行的最高話事人是誰。最後當然找不到,因為匯豐銀行本來就是一間由下而上的英式股份公司,所謂「大股東」持股也不到10%,根本就沒有單一一個人有絕對控股權。究竟滙豐銀行是如何運作,他們到今日還是未完全摸得透。
但在中共的「上線」層面上,它同時也是長期處於「薛丁格的貓」的自我矛盾狀態:對外而言,為鎮壓反對派強大的民主化浪潮,他們想要培養一個強大而戰線統一的建制派政黨;在「建制派」以內,卻又怕在地方上有單一勢力崛起,想要削藩,「分而治之」。隨著中國經濟的自由化和實力發展,所謂不同的「上線」也是越來越多元化,將「中共」擬人化,用國際關係學上以"autonomous state" 理論去假設中國是一個有獨立意志的個體去分析,今日已過分簡單,難以對中國政府作出的政策決定作有效的解釋和預測。
發展到後來,曾鈺成統領的所謂「香港的人民行動黨」,是可以同一個黨內同時有派係公開支持和公開反對同一個政策,看得選民莫名其妙。民建聯更因此「有容乃大」的開放型黨性,而被對手指為為求選票不擇手段、「民建聯最無恥」。
當時民建聯直情人格分裂到一個點,是在立法會選舉的地區直選中,曾鈺成以民建聯黨主席身份自己一張名單參選,其他黨員另組另一張名單參選。蔡子強一類「選舉專家」可以在戰術上分析香港的選舉制度如何結構性地會導致政黨分裂,筆者不想在那些沒實權單位的小支節上泥漿摔角,在此不作深究。總之曾先生想要在一個專制國家建立一個由下而上類似執政黨,卻連自己黨內的高層也無力控制,這是不爭的事實。我們再回去講「薛丁格的貓」。
上述的人格分裂、政出多門當然亦不只是民建聯獨有,而是香港之前很多年來具體情況。當年李克強親自來港明查暗訪後,將之定性為「深層次矛盾」「社會撕裂」。即使在「時代革命」後,近期仍然如此:例如法工委一時說香港法律制度要「解殖」,要大幅度結構性改革;然後業界一開始認真討論,想到過去改革過程有可能引起的不穩定時,那些北方「滿大人」又嚇到彈起,不要不要的,說穩定勝於一切。過幾星期後又七情上面地說必須要加大力度改革,過幾日後又說需要穩定,不停彈出彈入。
而曾鈺成在政治生涯的下半埸中,就是在合作夥伴們不停又不停地彈出彈入的腦交戰中,飛砂風中轉。久經滄桑,亦曾婉拒「行政主導」部門以非民主方式任命的任官邀請。到頭來,在他定義的「愛國民主」理想路途上,連最親密的同黨戰友也叫不動去齊上齊落,最後仍堅持他的革命理想的,就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這好聽就用周潤發的一句「飛砂風中轉,風吹我不打轉」,難聽就是鄧小平批判理論導航、不切實際的極左人士時說的一句「貧窮不是社會主義」。所謂捨生取義,假設做特首是「大義」,曾先生當年有機會做特首去拯救蒼生時,卻因個人君子形象的「小義」退卻。今日回首,若問曾先生:「當年唐太宗弒兄殺弟而登極,是否賢君?」他應該也只會顧左右而言他地講一些很有智慧的說話,但就是給不出一個確鑿的答案來。
※作者為香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