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這段時間積極鞏固和印度的傳統友誼。(美聯社)
俄烏戰爭發生後,印度的角色讓美國和西方倍感無奈。它不但公開拒絕譴責俄羅斯入侵烏克蘭,還趁機大買俄原油,印度民眾更是在社交媒體力挺俄羅斯,反對西方制裁俄。如果說中國對俄羅斯的支持還有點遮遮掩掩,印度可是毫不避諱。
但是印度的做法並沒有招致美國和西方的嚴厲警告,像後者對中國的警告一樣,相反,多國領導人和政要在這期間訪問印度,意圖拉攏它站在「歷史正確一邊」。澳洲總理莫里森、日本首相岸田文雄、英國外相特拉斯、美總統國安副助理辛格先後前往新德里;與此同時,中國外長王毅、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也到訪印度。可謂左右逢源。
這凸顯了印度在俄烏戰爭後的地緣政治的某種獨特性。印度不譴責俄羅斯,是因為它和俄的傳統友誼以及現實的利益關係,印度的軍火高達六成是買俄羅斯的,決定了它的立場必然站在俄一方。但印度加入美國圍堵中國的行列,成為美國的準盟友,又使得在制裁俄羅斯的問題上美國和西方不能逼印度太狠,小心它反水。中國也想利用雙方共同的對俄立場來改善近幾年劍拔弩張的中印關係,讓邊境爭端降溫。俄羅斯則更要鞏固同印的傳統友誼,在眼下這個四面楚歌的時候支持自己。正是此種獨特性讓印度的重要性一下體現出來,成為各方爭相需求的「香餑餑」(極受歡迎的人或極搶手的東西)。
但從另一角度說,印度在俄烏戰爭中的「受寵」也是它外交自主的結果。想像一下,如果印度倒向西方,按美國要求譴責和制裁俄羅斯,它並不會得到美國和西方的額外嘉獎,因為美國認為這是你應該做的,相反會得罪俄羅斯這個幾十年的好朋友。而站在俄一方,美為反中,也不會把它怎樣,說不定以後要它配合反中,還會給它更大甜頭。
從道義上譴責俄羅斯當然是必須和必要的,可也要承認,國家從來都是冷冰冰的理性動物,處理國家關係,從來都是以利益來計算的,道義的背後也是利益在支撐。印度是不結盟運動的發起國之一,幾十年來大體是按照不結盟的自主精神來處理國際關係的,這次也一樣。
事實上,不只印度,大多數發展中國家,或者用另一稱呼第三世界國家,都是這樣來處理俄烏危機的。只不過印度是大國,它和美俄的這種關係使它顯得更特殊更顯眼。和美歐日加澳等廣義的西方對俄羅斯發起的一波又一波的譴責和制裁不同,非西方的第三世界國家此次表現卻非常曖昧。儘管聯合國的兩次大會都有140多國譴責了俄的侵略行為,可還是有40多國選擇了棄權和沒有投票,其中包括中、印以及越南、伊朗、南非等。更值得玩味的是,在140多個譴責國中,真正回應美國制裁號令的總共有40多國,基本是五眼聯盟、歐洲國家,再加上美國的一些盟友。除新加坡外的東盟九國,巴西、墨西哥、阿根廷、巴基斯坦、沙特、埃及等區域大國,乃至土耳其這個北約國家和以色列這個美國的鐵杆盟友都未加入制裁。
西方對俄羅斯的制裁名冊和在聯合國上譴責中國新疆政策的國家基本一致。最近幾年,圍繞新疆和香港問題,美中兩國在聯合國以及其他的多邊舞臺進行較量。美國以其強大的國際話語權把中國塑造成一個踐踏人權的國家,並試圖讓更多的國家譴責和反對中國,建造一個盡可能廣泛的孤立和圍堵中國的網路。兩國都各自或者動員他國在聯合國人權理事會上針對新疆和香港問題發起譴責或者反譴責的聲明和投票活動。
從結果看,美國能夠動員的基本是傳統意義上的西方國家和新歐洲國家,以及少數非西方的盟友,包括和臺灣有外交關係的一些太平洋島國和中南美洲國家。而中國能夠動員的則是發展中國家的多數。比如去年6月聯合國人權理事會第47屆會議,美國等41國譴責中國在新疆進行種族滅絕,但65國支援中國,其中包括除土耳其外的整個伊斯蘭國家。
這41國基本構成了美國的朋友圈,是傳統的西方陣營,它們並非都同中國關係不好,多數是出於價值,不贊同中國的新疆政策,少數國家是被美施壓不得不站在美一方。而在這次譴責和制裁俄羅斯的國家中,非西方的80國譴責俄羅斯,應該也更多是出於道義考慮,認為俄羅斯做得太過,公然侵犯一國主權,但真要讓它們制裁俄羅斯,就必須仔細權衡。
上述兩個例子反映一個現象,即在涉及必須選邊站隊的時候,以美歐為代表的傳統西方國家及其少部分發展中國家盟友,同第三世界國家的多數選擇是不同的,後者沒有簡單地站在西方立場,去譴責或者制裁中俄。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當然是基於各自利益考量,但僅僅用國家利益來解釋,恐怕未必全解釋得通,因為在一些不譴責或制裁中俄的國家中,它們同美歐的利益捆綁顯然要比同中俄深。故要有超越於單個國家利益層面的原因來解釋。
這些國家為什麼不再擔心或害怕若不跟隨西方會被美歐打入另冊?這背後的一個共同因素,恐怕是第三世界國家作為一個整體,正在強化自身的外交或戰略自主,不願跟隨美國和西方的意願來決定自身的對外立場和政策,成為美歐的棋子,而試圖跳出國際關係西方主導的單極體系。這或許是自殖民時代結束後,世界秩序正在發生的最大變化,美歐不再像其鼎盛時期那樣,一舉一動都具有規範的力量,非西方的第三世界正在崛起。
想想20年前發生的9.11美國恐襲事件,對這一點會理解更深。恐襲發生後的第一時間,全球幾乎所有國家,包括中俄都打電話慰問美國,表示願意協助美打擊恐怖主義。但這場恐襲要是出現在今天,其他國家出於人道主義還是會慰問美國,可不少國家恐怕就不會像20年前那樣積極地表態要為美國打擊恐怖主義提供幫助。當時像中俄這樣的國家所以第一時間表態願和美站在一起,更多考慮的是借此一事件改善同美關係。因為那時美國挾冷戰勝利者之威,獨霸全球,看誰不順眼就修理誰,沒有幾個國家敢公開挑戰它。但現在不同,除中國外,更多的區域力量開始升起,其中最突出的就是印度和東盟。
印度前面說了,作為經濟板塊的東盟在世界經濟版圖中已佔有重要位置,其GDP超越G7的後幾國,成為亞太區域經濟整合的推動力量和規則制定者。東盟每年都要舉行以自己為主角的系列峰會,中國日本成為該系列峰會的次要角色,美國在這系列峰會中也得聽從東盟安排。今年美國為了遏制中國,仿照中國召開美國—東盟領導人峰會,原計劃年初在華盛頓舉行,後因疫情推後,美國要求3月底召開,但東盟輪值主席柬埔寨不滿美單方宣佈會議日期,以一些東盟國家領導人抗疫走不脫為由,拒絕了美國。在東盟和美國的關係史上,這樣的拒絕是不常見的。類似例子還有沙特和阿聯酋,後兩者也在俄烏戰爭爆發後不接拜登電話,不願在平抑國際油價問題上為美「買單」。兩國都是美傳統盟友,不接美總統電話,要是放在過去,也不會發生,原因或許在於,美國如今不再是它們石油的最大買家,也就無須再事事聽從美指令。
以G7為代表的西方在全球經濟中的分量下降,以金磚五國、東盟和其他區域國家為代表的新興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快速躍升,是美國和西方不能再主宰全球事務的最重要原因。另一因素或是中國取代美國成為世界多數國家的主要交易夥伴。以前美國是全球最重要的貿易大國,它和世界大多數國家都有密切的貿易往來,但現在這一角色被中國取代。美國既然不是多數國家的主要交易夥伴,自然它們對美國的要求就可以議議價,而不像過去一樣按美意願行事,從而直接促成了越來越多的第三世界國家外交自主的增強。
當然,印度所代表的第三世界國家的整體崛起不等同於中國說的「東升西降」,因為美歐的相對實力雖然在下降,不能再支配世界,但它們幾百年發展積累的存量使得西方在可見之未來仍然是世界的主導性力量,非西方的第三世界在這一點上同它還差得太遠。儘管如此,我們在觀察和研究國際關係時,不能僅著眼於大國和大國關係,把廣大的發展中國家只看成國際關係的配角或隱身的存在,甚至把國際關係簡化成美中俄或者美中歐的三角演義,要看到第三世界國家正在崛起的歷史趨勢,有第三世界國家的視角,這樣才能對世界的全美看得更清。
※作者為獨立學者/中國戰略分析智庫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