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意圖,香港域多利監獄外牆。(CC BY-NC 2.0 Can Pac Swire)
5 月1 日,監獄換季,獄友換上短袖短褲,天便轉涼。市區是20℃,在山上的壁屋監獄只有17℃。一換季便轉涼,他們說是定律,年年如是。過去幾天,無論清早從牢房到工場,或者晚上回去牢房,大家都在淒風苦雨中匍匐而行,很是艱難。
從荔枝角收押所到壁屋監獄,和許多獄友聊過天,聽了不少風雨人生的故事。這裡的大陸囚犯多是打黑工而被判刑,而本地人不少是因為販運毒品而入獄。此中有些人是急功近利、鋌而走險,亦有些是年少無知、被人利用,更有一些是生活所逼、一時糊塗犯錯。
還記得一位獄友因駕車時睡著、闖了紅燈撞傷行人而入獄。我看他鬱鬱寡歡、瑟縮一角,便主動和他閒談。他悲嘆一生埋頭苦幹,為了供車養活妻兒,天天開車十多小時,最終竟然鋃鐺入獄。他在被關押後才檢出自己有嚴重的睡眠呼吸中止症,恍然大悟何以每天醒來都頭重千斤,這亦可能是他在駕駛途中睡著的原因。從他口中我知道交通意外的傷者並無大礙,便勸他換個角度看此劫難。
假如不是這次意外,他絕對不會在營營役役的生活中停下來去檢查身體,只會一聲不響地在夢中窒息,或者中風癱瘓,或成為另一個因過勞而報銷的星斗市民。如果他能利用這半年的獄中日子鍛煉身體、休養生息,這將是他送給家人最好的禮物。上天有時要你蒙難,為的是要你避過更大的劫,問題是你能否領悟。談到這裡,我見他熱淚盈眶,唯有打住。翌日清晨,我如常起床打坐,見他面容放鬆,努力在做運動,大家點頭微笑,心領神會。
我也遇過一個中年獄友。作為樓奴,任職經紀的此君在工餘為客戶做快遞賺點外快,但在威逼利誘下捲入販毒,面臨近20年的監禁。晴天霹靂,他在羈留所度過許多無眠的晚上,短短數月體重下降幾十磅。經過一番「抗辯與否」的掙扎,他最終決定認罪和與警方合作,不求水落石出,但求大幅減刑,盡快重獲新生。
聽了許多同類故事,深感底層社會的生活血漬斑斑。就算那些為賺快錢而犯法的個案,不少亦是年輕人在物欲橫流的社會抵受不了豪宅、名車、美食廣告的轟炸而迷失自己。社會學家莫頓(Robert Merton)認為資本主義社會不斷鼓吹財富成功的指標,卻沒有為全體市民提供充份的渠道去達到目標。部份沒法通過認可的手段(父蔭、教育、專業等)致富的人,唯有利用越軌方式達到目的。我們花費大量資源建立警隊、法庭、監獄去禁制這些越軌行為,但我們花了多少氣力去開拓更多渠道讓青年人可透過努力在地產霸權下仍能安居樂業?我們這個經濟社會在不斷刺激消費的同時,能否讓人想像在豪宅、名車以外的豐盛生活?
我看著獄友們使勁地抽菸,好像都沒法填滿內心的空洞。但當我看著他們安靜地給家人寫信或者看著家人照片時臉上散發的亮光,覺得囚犯都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常人,只是在種種因素干擾下,沒法掌控自己的命運。
現在每個晚上,我都會抽空教一些獄友英文,希望有助他們出獄後開展新生活,亦希望藉此向他們介紹不同文化的生活。他們都興高采烈,說千金難買教授來補習。班上有一位青年,原屬青城派的勇武本土(激進的香港本土主義派),現在一笑泯恩仇,早上都過來叫聲「老師」。我看他能寫詩作曲、用心思索社會和政治問題,假如有天時地利人和,他或許是能坐在大學講堂上我的課。我見過香港一些御用學人嘲笑臺灣人困於「小確幸」的世界、欠缺大陸的發展大戰略。我倒希望,我眼前這些年輕人領悟到簡單生活的幸福,這世上有許多快樂是千金難買的。但我們的政府能否讓每個人都安居樂業,再有空間去選擇自己的生活?
※本書摘取自《受苦與反抗:陳健民.獄中書簡》,聯經出版。
作者簡介
陳健民
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後赴耶魯大學攻讀社會學、中國研究,師承胡安.林茲(Juan Linz)、戴慧思(Deborah S. Davis)。前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香港中文大學公民社會研究中心主任、中國研究服務中心主任。積極參與公民運動,2014年因佔領中環事件而被指稱為雨傘運動領導人,並被判刑16個月,後因在獄中行為良好,於2020年3月14日獲釋。2021年9月應邀來臺,任政治大學社會系客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