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90年代成長的青年,很多人因為讀了彭明敏的《自由的滋味》大受感動與啟蒙。(資料照片/攝影:蔣銀珊)
我們決定,我需於離臺二天前離開家,在臺灣的最後一晚,在美籍傳教士臺北市內的家中過夜。既然已決定一月三日晚上班機飛離臺灣,所以需於一月二日離開家。
一九七○年一月一日,就是我在家的最後一晚,我努力不要太感傷,可是傍晚五點以後,情緒就開始起伏,到了晚上十一點三十分左右,我坐在客廳沙發上,兩個孩子將就寢前,我叫他們來量一量他們的身高,結果:彭旼一六五公分、彭曄一五二公分,十一點四十分他們就去睡覺了。
一月二日,我清晨五點三十分起床,外面正下著大雨,六點左右雨停了。我穿上鞋子,又再脫下,到衣櫃取出手帕,彭旼醒來,從蚊帳內問:「爸爸,你要出去嗎?」我說:「是。」他再問:「什麼時候回來?」聽到後我語塞,差一點流淚,哽咽地勉強小聲說:「幾天以後了,你好好睡覺吧。」他非常敏感,隨時感覺有異樣的事將要發生。我六點二十分從家裡出來,沒有雨了,在和平東路叫了一部計程車,在信義路和連雲街口的中式早餐店吃甜餅,吃完以後,在信義路口買一份報紙,再叫計程車到傳教士家,他請我喝一杯咖啡,他太太幫忙裝行李。傳教士們合買了一件羊毛外套為我送行,也送我一個用過的行李箱(他們認為全新的容易引起注意)。
忽然想到要再看一次孩子們一面,透過二哥傳話,約於晚上八點三十分在市立女中附近見面。
下午準備按照事先的祕密安排,到日本航空公司前與阿部賢一先生見面,取得相關文件,因為美國副總統安格紐來訪,許多人在街上排隊歡迎。三點按時見到阿部先生,一起到亞士都飯店二樓喝啤酒。一切似乎都按計畫進行中。到五點三十分帶阿部先生搭計程車逛市區,請他在東方出版社對面餐館吃晚飯。然後回到傳教士家,Thornberry夫婦也到了。晚上八點三十分到市立女中,太太和兩個小孩都在那裡,他們似乎知道我要遠行,我在那裡,心裡暗做與他們最後的告別。離開時看到彭曄流著眼淚。一句法國諺語講得真對:partir, c'est mourir un peu (to leave is to die a little:離走,就好像要死了一點似的)。
一月三日早上十點,打電話給阿部先生,約在中午十二點至下午一點三十分之間在哈林餐館吃中飯,二時再回到傳教士家,他們正在換貼護照上的照片,順利完成。開始晚餐,這算是我在臺灣最後的晚餐,中途百感交集,禁不住激動流淚,不得不起座,跑到另一個房間。我們預定晚上九點三十五分離開傳教士的家,飯後約有一、二個鐘頭,為打發時間,Thornberry教我們玩簡單的撲克牌遊戲Oh Hell。傳教士的太太開始幫我化裝,她開玩笑說:「沒想到做為傳教士的太太,任務還包括幫人變裝逃亡。」
晚上九點三十分出門在新生南路叫計程車,搭到松山機場時,那位要隨行見證的傳教士和另一對美籍傳教士夫妻(將到送行區目送我搭機者)8,也抵機場,可是我要假裝不認識他們,我們前後辦理報到手續,以後在二樓候機室等候約十幾分鐘,廣播開始登機,我就第一個趨前登機,順利過關,行李也沒有檢查,看來一切順利,所以安心地鬆了一口氣。正要上登機梯,突然被一位機場人員攔住,要我再回到登機口,我大為驚愕,以為完了,被發現了,那對在觀望臺的傳教士夫婦,看到我被叫回來,也大起恐慌。原來是,我的機票沒蓋行李檢驗章,補蓋後再行登機。進入機艙,坐上位子,繫好安全帶,我知道那位要隨行見證的傳教士也同在機上,但我非常緊張,不敢抬頭張望究竟他坐在哪裡。不久機艙門關了,飛機開始滑行,尚未起飛前,飛機竟然又折回頭了。我又再次驚愕,心想這下真的完了,大為緊張。飛機停了幾分鐘,廣播響起說機械有問題須檢修,約三十分鐘後,檢查好了,飛機滑行後向天際飛去。送行的傳教士夫妻事後對友人說,他們在機場為我送行,差一點被嚇死了兩次。我本人更是如此。
有一對傳教士夫婦,家距松山機場不遠,往來飛機都須飛越其家上空,他們每次都能清楚聽到飛機的聲音。一月三日晚上十點半,他們特地在家苦等,要聽我坐的班機按照時間飛越其家,但一直等候,時間也過了太久,還聽不到飛機飛越的聲音,難道飛機沒有起飛?是否因我被發現而飛機不飛了?他們在家很焦急,坐立不安。遲延近一小時後,才聽到飛機來了,但他們又開始擔憂,我有沒有坐上飛機?有沒有被發現而被捕?又焦急起來。等到赴機場送行的傳教士回來報告經過,聽到我確實安全離開臺灣,才安心下來。
Thornberry夫婦獲悉我已安全離境以後,即日深夜到我兄住家,敲門叫醒我嫂,急告以我已經離開臺灣,並將我的遺囑和衣服帽子等交給她,翌日早晨她即將其帶到我家,我兄也即乘火車專程將我遺囑帶到高雄給母親看。全家族的極大驚愕和複雜心情,恐怕無法描寫的。
我於一月四日凌晨零時二十分抵達香港機場。
※本文摘自《靈魂與灰燼:臺灣白色恐怖散文選》彭明敏先生的《逃亡》片段/春山出版/彭明敏一生是臺灣命運的寫照。二戰期間,他在日本因遭遇美軍轟炸失去左臂。留學回臺後進臺大政治系教書,從四十歲開始,步上因追求民主而付出的高昂代價,入獄、出逃,在臺灣民主化後,他參與選舉、投入政治活動,在九零年代成長的青年,很多人因為讀了他所寫《自由的滋味》大受感動與啟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