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思光詩「無涯理境歸言外,有限文章付世間」,概括了他的心靈境界。(圖片摘自香港中文大學校史\館網站)
勞思光組香港前景研究社和邀我參與,正是《七十年代》脫離左派陣營的同期。1981年8月號的雜誌標示了遷離天地圖書的新址,9月號刊登勞思光撰寫的「一九九七問題與香港前途」的長文,10月號刊登「勞思光談中國之路向」專訪。
勞思光的長文發表時,中英還沒有就九七問題正式表示過意向。他文章中最根本和重要的一點意見,就是九七問題儘管香港人沒有決定權,但真正受影響的是香港人,因此應有表達意見的權利。他期望香港居民不要冷漠,應該面對問題,形成一個代表香港人意願的共同主張。其實這也是他花時間精力去組織前景社的主要原因,因為他所邀的參與者,大都是有雜誌或報紙地盤的「意見領袖」。而我們那時對九七問題還沒有展開熱烈討論。
在十月號專訪最後,勞教授向我反問一個問題,就是《七十年代》從左派刊物進入新階段,成為獨立刊物,我們是否有新的編輯計劃或目標。他給我機會講了我們以事實為主的編輯方針,和今後更會以獨立刊物貫徹對海峽兩岸政權的監督功能。
在與勞思光的長期接觸中,他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是一位非常重理性、重條理的人,對許多人們常常受困擾的問題,他都會首先爬梳問題的本質,釐清被混淆的概念,然後作出理性分析。
比如在訪談中,我提到許多海外人士認為,中國只能由中共領導,因為中國並沒有一個可以取代中共的勢力。勞教授就說:「我們對於一個現實上的統治勢力,是採取支持或是反對的態度,是根據我們對它的『評估』而定。而是否已經有可以取代它的勢力存在,則屬於『觀察』的範圍。『評估』與『觀察』是兩回事。倘若我們『評估』一個政府或一個執政黨,覺得有客觀根據說它的領導是對人民及國家有益,我們縱然『觀察』到許多現成勢力的存在,仍然有理由支持這個政府或政黨;反過來說,如果我們根據客觀成績來『評估』一個政府或執政黨的時候,發現它的領導把國家弄得一塌糊塗,使人民生活陷入痛苦,社會風氣墮落不堪,則縱使在『觀察』一面,看不見任何可以取代它的勢力,我們仍然應該反對它,追求大改革。」
這種理性分析,也貫徹在他的人生取捨之中。在談術數、命理的訪談中,他講自己少年時認識一位術數高手,授之以奇門、太乙和大六壬的「三式之學」。後來又通讀了幾乎所有的傳統資料,研究「推背圖」之類的預言。他認為術數儘管成為某種推算系統,推算又屢屢與事實相符,但仍然只是訴之於神秘體驗,不能看作符合智性活動的常軌知識。勞思光認為人生原有自覺主宰的一面和被決定的一面, 西方哲學家稱之為 realm of freedom與realm of determinism, 中國儒家就有「義」與「命」的分立。義講的是善惡是非對錯,命講的是成敗興衰得失。他雖然深研術數,但反對人用術數來指導自己的行為。他認為自覺主宰只能以義理行事,即以是非對錯作人生路向的抉擇,不應顧慮成敗得失。憑自己的認識和良知去做,即使失敗也不後悔。他這個「義」與「命」分立的觀念,對我後來的人生選擇甚有影響。
勞教授不僅是一位自由主義的學者,而且是關懷社會、不怕獨持異見的知識分子。他就國是問題接受訪問,在大眾媒體發表文章, 而且身體力行。除了堅持台灣若不解除戒嚴,他不會去台灣之外,又堅持大陸一天仍由共產黨統治,他也不回大陸。他還說,香港若淪入共黨手中,他也不會留在香港。許多人可能只是嘴裏說,勞思光卻是真這麼做。但他只是自己實行,並不勉強別人依從。我想這是他晚年離開家人在台灣獨居的原因。
1981年,我作為以知識人為讀者對象的雜誌主編,對海外知識分子的角色和政治表現特別關切。那年,我分別就此問題向徐復觀先生和勞思光先生提出詢問。徐先生較悲觀,他認為中國知識分子長期受專權政治影響,崇拜權勢,有奶便是娘,早已把傳統文化中「以天下為己任」的基本價值丟掉了;勞先生則較積極,他認為中國和香港特別需要知識分子的努力,因為觀念的建立,對客觀事理的了解,不是依靠媚俗言論可以成功的,它要靠知識分子提倡理性態度、堅持公平要求、提倡嚴格思考,才能為社會未來發展建立普遍基礎。
我在其後三十年的編輯寫作生涯中,秉承徐先生的教誨,銘記中國傳統文化中「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質疑權貴;也秉承勞先生的誨導,努力以理性思考去抗擊媚俗言論,不畏群情。徐先生悲觀,勞先生積極,於是悲觀卻積極,就成為我的人生信條。(失敗者回憶錄116)
※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專欄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近年在香港蘋果日報撰寫社論、專欄,時常批評當道,立場反共。李怡近年移居台灣,持續發表他個人的「失敗者回憶錄」系列文章,本報從第91篇開始連載,前90篇則連載於《風傳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