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輩子當醫生的許金川,從沒想過放棄「消滅肝病」與改善「醫病關係」兩個使命,他成立第一個基金會迄今23年,牽引著醫療界一場體制內漫長的「寧靜革命」。(攝影:葉信菉)
屏東東港鄉下囝仔變台灣肝病權威,69歲的許金川,有兩個放不下的使命,讓他一腳仍踩踏在白色巨塔塔尖「台大醫院」不敢挪動;其一是他叨叨念念的「消滅肝病」,另一個則是改善受「全民健保」緊箍咒所框限的速食「醫病關係」。
23年的歲月換來3個基金會加1間門診中心,許金川披上白袍後的三階段經歷,牽引著醫療界一場體制內漫長的「寧靜革命」。
他並非想反政府,「我不是共產黨,要徹底推翻台灣醫療」,有生之年,許金川只希望能為後代留下一所「肝病醫療中心」。
出生在1948年(民國37年),日中政權與文化轉換的動盪社會,父母殘存著對日治時代禁止台灣人學政治、法律的恐懼,會讀書的貧窮人家孩子想有出息,許金川只能全心學醫,「北部的建國中學發展電子、醫療、化學3大領域,南部的一中就把醫學院列為第一志願。」
沒有少懷大志這種偉人故事,也沒有看魚逆流而上的戲劇化情節,許金川單純是為謀生存擠向醫學院,「以前台灣人很苦,赤腳上小學,6、70歲這一輩成功企業家,只要從南部出身,很多都拚了命在工作。」
當時,他遠望巨塔似乎瞧見光明未來。1974年蔣經國推動10大建設,台灣就業內需大增,醫療品質逐漸被重視,26歲的他成為台大內科住院醫師。隔年,醫院引進超音波技術,許金川悄悄把婦科工具應用來檢查肝腫瘤,不到10年,便成了「小型肝癌(3公分以下)」診斷始祖。
但是,許金川並不快樂,因為他發現,自己一直在送終。
找上門求診的,幾乎都已是末期,「一來就跪在地上,每隔一陣子會發生,可是醫學有瓶頸,太晚沒得救。」縱然科技日新月異,患者依舊回生乏術。
「病人給的壓力,沒辦法處理,能找誰呢?我後面沒有靠山啊!」38歲的他,苦思不出解答,竟拋妻棄子飛去美國念第2個博士,進修「分子生物學」,一心想從學術之境找良方。那時候,台灣才剛解嚴。
與他亦師亦友的台大內科主治醫師楊培銘回憶起來,仍為許金川一頭栽入的狂熱膽顫心驚,「1987年,他從一個臨床醫師開始做實驗,在美國鬧了很多笑話。」身分改變,不變的是認定「堅持」就能克服難題的固執,「後來,他很快進入狀況,回國也做了一陣子的實驗室工作,發表許多重要文章。」
「 肝炎與肝癌不同,我的患者動不動會死人。 」
許金川自美國返回台灣,二度走入台大醫院後,一場醫療界不流血不衝突的體制內革命,已經悄悄啟動了。
有人問許金川,為什麼不乾脆像同門師兄陳定信(發現B肝從母體垂直傳染新生兒),成為中研院士,持續站在學術尖端領航,最後竟不怕操勞又跑回診間。許金川把目光望向遠方,「他們看的病人比較偏發炎類,我的不一樣,動不動就會死人。」
一雙雙哀戚的眼神在他面前失去光芒,許金川忘不了。
1994年,何壽川(永豐餘集團)與陳由豪(東帝士集團)的兩個500萬元,促成台灣第一個以肝膽專科醫護人員為主的義工組織「肝病防治基金會」(簡稱「肝基會」)。隔年,前國泰醫院院長陳炯明說服姪女黃婉瓊跳進來幫許金川做活動推廣,「越是勞力階級,越沒時間看病。」許金川和肝基會志工在全台偏鄉繞了50幾圈,就是要把這些高危險群找出來。
沒想到12個年頭日積月累換來的,卻是更多待解難題,許金川的眉頭皺得更緊,「肝病的人可能也有心臟、腎臟或皮膚問題,我們需要其他相關科系協助。」
統整既有資源,讓肝臟科以外的醫生也能加入,於是成當務之急,「肝病尚未消滅」但「另設新平台」的想法,在許金川心頭盤旋著。2006年,他終於靠著病友們的回饋,儲備到足夠動能,生下第二個學術上的孩子-「全民健康基金會」。
監理所控管交通工具,只要車齡超過10年,每半年得驗1次,「B、C肝病友就該如此」,但電瓶顧好了,這輛車還有煞車皮、輪胎與油門等其他零件需要保養,那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許金川這樣比喻。
「 沒有健保干擾的時代,醫病關係很真誠。 」
然而,在這12年中,「資源匱乏」不再是許金川白袍下唯一煩惱,隨之而來的「醫病關係」惡化,成為巨塔中逐漸擴張的陰影。兩個性質不同的基金會設立期間,有股漩渦隱隱成形,一個顛覆醫療生態的政策-「全民健保」實施了。
沒人料到,這個立意良善讓民眾「看病不分貧富」的制度,會因「便宜吃到飽」的概念,間接形塑了高壓力、長工時、低品質的血汗醫護環境,人們上大醫院就像逛你家隔壁賣場,頻繁又不知節制。
門診動輒上百號,等2小時只為聽電腦後表情疲憊的人重複問一句話,「哪裡不舒服?」接著診間剩下噠噠噠的鍵盤聲,整個過程也許才2、3分鐘,「體制的關係,醫院人滿為患,醫生能給你的時間有限,機構的編制也不可能配給護理人員來幫你解說。」許金川語氣中盡是無奈。
醫生像生產線上密集組裝的女工,日日夜夜被剝削的結果,就是醫療糾紛不斷,醫病關係缺乏互信,你滿是疑惑地接受陌生人給出的判斷,冷冰冰的指令「吃藥休息」,減輕不了身心的痛,到底治療成果如何,幾乎無人力追蹤。
體制缺漏為難著實務執行,許金川忍不住想起過去的美好,「沒有健保干擾,財團尚未介入的時代,醫病關係很真誠,不管你有沒有治好病人,他都不會動不動提告。」
糾紛多又給付低,2009年醫界傳出面臨四大皆空(內、外、婦、兒)困境,緊接著2014年國家衛生研究院的報告中更進一步指出,2022年後,環境只會更惡劣到五大皆空(內、外、婦、兒、急),「以前這幾科門檻很高,成績要前幾名才有資格,現在竟然沒有人想去。」
一顆樹爛了,該怎麼處理?刨根斷枝是毀滅,一輩子當醫生的許金川沒想過放棄,「藉老枝發新芽才會有生機!你又不是共產黨,要徹底推翻台灣醫療。」
「 用台大的人,打造不以營利為主的醫院。 」
但醫護人員若連自己眼前這關都過不去,哪還有多餘的心思想太多,「如果年輕一輩能不為五斗米折腰,看病不須考慮賺錢呢?」許金川想設置「醫療中心」的意念越來越強烈。以個人實踐去碰撞體制,許金川並非想顛覆台大醫院,也不是要反政府,「現況不是一人之力扭轉,孤臣無力回天,但我們可以做一些事情。」
一個真正的醫療團隊,當你被宣布得癌症,除了醫生給你的知識和治療外,也該有護理人員、其他的病友,來安撫你或家屬,告知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用台大訓練出來的人,創造另外一個模式,做出醫療該有的典範。」
在正式體制外,許金川想加強台大醫院受限法律而沒有做到、且不可能做到的「身心靈輔導」,「讓醫療環境不只剩以營利為主的財團醫院。」
一般人最直接的疑惑是,都有台大、長庚、榮總了,為什麼還要設專科醫院?「LV的皮包,百貨公司也有賣,為什麼你還是會聯想到專賣店?」許金川思考的很簡單,「專心做好一件事。」
學術研究為主的「肝基會」不能設立醫院,政府規定從事醫療服務,如看診、打疫苗、照超音波等,就得另外有個名字不同的分身,「好心肝基金會」於是在2012年底應運而生。沒幾個月後,門診中心也跟著成立了。
「診所不能做的,如需住院治療、核磁共振,就轉到台大醫院去。」好心肝要從地方劇院升等為國家音樂廳,還得籌備更多資源,許金川想先讓它做一個練兵場所,「像新加坡軍隊在台灣受訓,能有個跳板。」
「 董事們一直催我,希望不會變遺願。 」
2015年,「醫療中心」這個願景又往前躍進,「好心肝健康管理中心」誕生了。
許金川謹記「凡醫療跟營利搞在一起,或多或少會扭曲」,他有個真實的慘痛經歷,被周刊哄著做公益報導,卻在出刊時發現自己成為某品牌蜆精看板,「你不會找人來跟爸媽推銷保養品,從中間賺取利潤吧!」自此之後,他不讓業者進入診所中,販賣任何周邊產品。
創建「肝病醫療中心」,是許金川白袍生涯未竟之路。基金會裡董事們有很多政商名人,陳文茜的舅舅何曉亮,捐錢卻不曾出手干涉營運方式,掛心是許金川年紀真的不小了,「老催趕我趁他們還在的時候快點做,不要變遺願啦!」這是他最近幾個月以來,一直不斷被暗示的。
「50幾歲人家提醒找接班人,我一笑置之,但身邊親人一個接一個走,現在感觸更深。」許金川偶爾也會出現那種「明年大概就不在了」的想法,還好基金會不是私人企業,但他明白,也是時候該挑優秀、適合的人來承接。
看遍生死仍要多管閒事,白袍下的許金川,是醫師、是學者、是董事長,「不管臨床、實驗,還跳脫學術,只要他認為該做的,就一頭栽入。」跟在他身邊超過30年、與許金川個性互補的台大醫師楊培銘,後來成了肝基會執行長,「我的責任,就是他衝太快時,幫忙踩煞車。」
運用現有資源,在體制內找活路,許金川的寧靜革命,從第一個基金會創立開始到成立健檢中心,已經足足走了23年。
‧剪輯:羅佳蓉
‧攝影:葉信菉
‧撰文:張若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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