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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為何投入越戰? 戰爭的下場是外交大災難和幾十萬美軍捐軀

1967年越戰士兵照片。(Max Pixel)

1967年越戰士兵照片。(Max Pixel)

二月十八日, 西貢發生新政變, 政變過後, 遭罷黜的阮慶出國流亡。

 

潘輝括(Phan Huy Quat)成為名義領導人,但實權掌握在軍頭手中,其中尤以阮高祺與阮文紹權力最大—到六月間,兩人的主控地位已經完全確立。四天後,魏摩蘭要求陸戰隊保護美國在蜆港不斷擴大的基地設施。他這項要求早在華府計畫中,詹森政府自然立即應允。泰勒日後寫道,「要華府授權對北越發動空襲難上加難,奇的是,要華府派陸戰隊過來卻相對簡單得多。」

 

保護蜆港

 

華府原本打算派遣一個一千兩百人的陸戰隊旅執行這項保護蜆港的任務,但詹森基於一個古怪的理由,決定改由一七三空降旅前往蜆港。詹森認為,派遣傘兵為美國人帶來的震撼,比派遣兩棲登陸部隊小。早在二月間,派遣更多部隊保護各地美軍基地的計畫已經箭在弦上,根據估計,四十四營、約十萬美軍即將進駐越南。華里斯.葛林將軍認為,要「保證百分百的保護」,就必須有這樣的兵力進駐。

 

在整個一九六五年二月,派往蜆港的部隊就在南中國海不斷兜著圈子,等待總統的決定。與陸戰隊第九團第三營同在韓里柯號(USS Henrico)兩棲攻擊艦上的吉姆.考提斯(Jim Koltes)海軍少尉,對艦上這批美國最精銳勁旅的品質印象深刻:「這些人可不是那些徵兵,或那些因為找不到工作而投靠的人。我遇到幾名曾經在巴黎聖母院與我一起的軍官,他們的紀律太棒了,那種同袍感情令人稱羨。每一名官兵都對他們的使命充滿信心。」他們在海上苦苦守候三十二個晝夜。他們依著艦舷柵欄,在黑暗中遠眺蜆港山丘上方不斷閃爍的照明彈與砲火火光。「沒有人知道他們在登陸時會碰上什麼,因為他們之中幾乎沒有一個人有過類似經驗。我們胡思亂想著:會像D日諾曼地登陸那樣嗎?」當然,情況不像那樣。一九六五年三月八日,考提斯少尉領著幾艘登陸艇跨越幾英里海面,未發一槍一彈地登上灘頭。

 

在全連官兵離開攻擊艦以前,陸戰隊中尉費爾.卡普托(Phil Caputo)的連長舉行軍情簡報說,「大家聽好,在向部屬簡報時,要明白指出,我們的任務純屬防禦。我不要有任何人到那裡以後自以為是約翰.韋恩(John Wayne),我們的任務是提供安全,如此而已。我們的任務不是打仗,是接下保安工作,讓南越軍空出手來打仗,這是南越軍的戰爭。」像魏摩蘭將軍一樣,卡普托也認為自己是在實踐約翰.甘迺迪的遺志:「如果他是卡美洛的王,那我們就是他的騎士,而越南就是我們的聖戰。這世上沒有我們做不到的事,因為我們是美國人,基於同樣理由,我們無論做什麼,做的都是對的。」共產黨敵人是「威脅新羅馬邊陲利益的新野蠻人」。

 

美軍陸戰隊就這樣在一大群攝影記者、興奮的兒童與分送花圈的美女前浩蕩登陸,但無論在華府、美國大使館或在軍援指揮部,沒有人認為應該把這事通報南越政府。不僅如此,套用泰勒的話說,儘管總統還沒有訂出完整計畫,一但駱駝的鼻子進了帳篷—第一批美軍已經上岸—再想趕他們出去就難了。沃爾特.里普曼寫道,「這原本是一場由美國支援的、屬於南越人的戰爭,現在成了一場由南越人非常低效支援的、屬於美國人的戰爭。」

 

席德.貝里在親歷南越軍在三角洲地區的一次行動後,有以下一段描述:「空中攻擊做得很好,大砲支援做得很好,直升機登錄與裝甲運兵車行動做得很好,部隊在地面的運動也做得很好。」但結果仍然一樣,讓人喪氣:「我們沒有發現任何越共大部隊,殺了六個、抓了四個、擄獲一些文件。但我們指望的大批越共不在那裡,或許下一次吧。」另一顧問很快就發現,只要與南越軍一起出擊,「我們似乎永遠也不會撞上任何敵人......他們有一項差不多等於君子協議一樣的東西,只要他們不找越共麻煩,越共也不找他們麻煩」。

 

後來出任國防部助理部長的保羅.華恩克(Paul Warnke)認為,如果華府乾脆的實施真正的占領,而不是只想扶植一個極度無能的地方政府,整個情況會好得多:「我們想做的,是在一個抗拒的國家實施一種特定類型的統治。那需要占領,就像我們在一九四五年占領日本一樣。」華恩克這話遺漏了一個要點:要實施這樣的政策,就必須將南越人民視為被征服的人民,而不是主權國公民。不過他這話道出二十一世紀美國在伊拉克與阿富汗再次碰上的難題。

 

越南胡志明市現貌,胡志明市原名西貢。(Pixabay)

 

坐困西貢

 

西貢許多中產家庭對整個社會困境已經絕望,他們所以仍然留在西貢只因為逃不出去。有些中產階級在聽到美軍進駐的消息時,一開始甚為欣喜,楊文美的家庭就是例子。楊文美曾擔任海防市市長的父親說,「我們太幸運了,我們的國家這麼小、這麼弱,但美國人決定用他們的錢與他們自己的生命救我們。」這樣的觀點或許只限於一些較具特權的階級,值得注意的是,至少有一段時間,美軍進駐為一些南越人重燃了希望。

 

無論如何,事實證明,一九六五年三月八日展開的用兵過程,代表的主要不是一種承諾,而是美國戰略的徹底失敗—幾十萬美軍捐軀,最後斷送了詹森的總統寶座。幾乎每一位現代英、美領導人,在走向一場外交政策大災難時,都喜歡自比邱吉爾或希特勒。詹森在四月十三日告訴來訪的外交官,邱吉爾在一九四○年面對的挑戰,與當前越南帶來的挑戰一樣。法國總統戴高樂當時完全不給他面子,預測越戰要打十年,而且「徹底羞辱」美國。華府許多人指控戴高樂瞧不起美國文化,憎恨美國權勢—這些人說得沒錯,但戴高樂的警告仍然有理。法蘭克.史考登寫道,當美國開始採取並行制,將南越軍與美軍行動分開時,「一切的一切都離不開政治影響與宗旨,唯一似乎還能了解這場戰爭概念的,大概也只有越南共產黨了。」

 

從一九六五年三月起,美軍開始走在戰場最前線支援南越軍,這項過程發展得異常迅速。不斷政變對南越軍軍心的打擊,比對美國大使館的打擊更加嚴重。逃兵案例激增,單在那年四月就有一萬一千起。部隊越來越不願出戰,一名低階南越軍軍官說,「我在一九六二年投效軍中時,為的是愛國,我愛我的新國家,痛恨共產黨。但隨著時間不斷過去......西貢領導層發生這麼多變化,對美國人的依賴也讓我再也不可能談什麼『國家』。」

 

泰勒一直認為,由美軍挑起戰鬥任務重擔會造成一場大禍。但現在,在政府決策壓力下,他也只能低頭、撤回抗議,至少暫時撤回。為評估美軍日後需求,詹森總統派遣陸軍參謀長哈洛.詹森前往西貢。詹森將軍是一九四二年巴丹(Bataan)死亡行軍的倖存者。面對這位以口無遮攔著稱的總統,詹森將軍想必不斷皺眉,因為他痛恨褻瀆,曾厲聲指斥一名部屬說,「請你以後不要再在我面前冒犯主。」現在,身為全軍統帥的詹森向身為陸軍參謀長的詹森下達命令。兩人同乘一部白宮電梯下來,總統伸出一根食指,戳著哈洛的胸口說,「將軍,你給我把事情辦好。」還在國防部的時候,哈洛.詹森已經明確表示,想在越南取勝,得出動五十萬大軍、耗費五年工夫。在從西貢視察歸來以後,他建議派遣一個師,參謀首長們將建議兵力加到三個師。總統在三月十日一項大衛營會議中說,「不管水裡火裡,我們這場仗打定了。」他在筆記上寫道:「放棄=慕尼黑。」

 

他暫時沒有答覆國防部這項增兵建議,但在四月一日批准增調兩營陸戰隊與兩萬名輔助人員赴越。三周以後,詹森授權在六月將駐越美軍兵力增至四萬人。泰勒呼籲,應該將這些美軍的任務局限於海岸地區防衛,但魏摩蘭抗議,說這樣做太丟人,讓人無法忍受,總統表示同意。一旦美軍開始從美國西海岸調往亞洲,白宮面對各式各樣升高戰事的建議。魏摩蘭要求增兵,而且胃口越來越大。太平洋美軍總司令夏普上將認為陸戰隊是反制叛軍的最佳利器。總統在四月六日批准轟雷二號(Rolling Thunder II)計畫。轟雷二號是空軍的一項計畫,針對北越境內選定目標進行持續轟炸。之後幾天,白宮外開始出現反戰示威。

 

持續惡化

 

但軍事情勢仍持續惡化。五月九日,道格.蘭賽在厚義省(Hau Nghia)寫日記說,「根據報告,約於凌晨兩點四十五分時,三十三游騎兵營的至少一個排在露天陣地中幾遭全殲。越共還炸毀橋樑......友軍總計四十一人KIA(戰死),三十六人WIA(作戰負傷),五十人失蹤。據報告,越共在發動攻擊時,還有一群村民拿著刀與長矛、火炬在一旁助威。據說,參與行動的平民與越共戰士人數都接近五百人。據省長說,三十三游騎兵營這一次又在睡夢中遇襲。」-

 

西貢的軍隊就在美國人眼前迅速土崩瓦解。蘭賽在五月十八日寫給父母的家信中說,因為打牌發生口角,一名游騎兵遭衝鋒槍射殺,引發地區保安軍與游騎兵兩支友軍交火半個小時。信中說,「南越軍原來就不太好的軍紀,過去兩個月來更加蕩然無存。每隔幾天總有人拿著槍在街頭亂掃,也沒有人採取任何行動。南越軍的惡形惡狀,以及他們對那些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的粗暴,幾乎已經惹得全民痛恨......由於西貢政府軍無力提供安全,一切安撫作業已經毫無意義......此外,在掩飾真相、說謊、粉飾太平這方面,美國政府的表現幾乎與越南一樣糟。」河內同樣欺騙自己的人民,但因為能嚴控資訊,它的欺騙比較成功。

 

由於西貢報紙總是鉅細靡遺地報導軍隊動態,共產黨根本不需出動間諜刺探軍情。六月九日,空降部隊士兵在乘卡車前往機場途中,從當天早報頭版看見報導,說他們的部隊將乘直升機攻擊一個指名道姓的目標。一名軍官寫道:「我們都在罵,『這些混蛋!我們還沒接到命令,還不知道作戰計畫,報紙卻已經將登陸區的草圖都發表了!』這顯然是有高級將領想在記者面前逞能。」

 

段方海中尉率領空降部隊尖兵排,進入西貢北方約四十英里的戰場,他們在見慣了的屍體與殘垣敗瓦之間坐下來。一輛牛車上裝著幾名越共的屍體,拖車的牛已死,背上卻仍然架著拖車的轅;幾條無主的狗一旁亂吠,還有幾部棄置的腳踏車與一輛破卡車。更讓人觸目驚心的是,他們還走過早先在共產黨集結區降落時被擊落的幾架直升機的殘骸。空降部隊的首要任務就是蒐集敵我兩軍已經腐爛發臭的遺屍,段方海不斷拿出隨身攜帶的「二天堂」(Nhi Thien Duong)香精油猛嗅,但蟻群在死人耳朵、口、鼻、眼眶爬進爬出的恐怖景象仍然讓他禁不住做嘔。到傍晚,當他打開口糧罐,「上面蓋了一層油的豬肉,看起來就與我下午見到的那些腐爛死屍一樣,讓我大吐了一場。」

 

第二天,六月十二日下午,他的排在接近一座橡膠養殖場時與敵軍接觸,爆發激戰。

 

在敵軍迫擊砲狂風暴雨般轟炸下,段方海要求空中與地面火力支援,但遭到拒絕,他被告知橡膠養殖場內擠滿民眾,不能炸。「我對著無線電大叫,『哪有X他娘的平民?它們都是越共!』我看到的都是穿著黃綠色卡其軍服與太陽帽,在橡膠處理廠區各地跑來跑去的男子。」他的排奉命穿過廠區中間簡易機場的平地發動正面攻擊,讓他稱奇的是,他們竟然大多數都能活著抵達房屋群。但隨即天降大雨,他得等在那裡,迎接一場必將來到的反擊。

 

敵軍蜂擁而上。空降兵再次請求空中與地面支援,但再遭拒絕。過了很久,直到戰火逐漸平息,段方海才獲悉他的連長與一名上了年紀的少尉已經戰死。那名少尉打了二十年仗,屢經大難不死,直到這一次終於氣數已盡。「我禱告,希望他來生過得平安些。」那一天戰死的人,還有一名曾在奠邊府碧翠絲陣地打過保衛戰的上尉。在這場似乎永遠打不完的戰爭中,誰又能指望一直不死?

 

※本文摘自《越南啟示錄1945-1975:美國的夢魘、亞洲的悲劇》,八旗出版。

 

 

作者簡介

 

馬克斯‧黑斯廷斯 Max Hastings

 

英國記者和軍事歷史學家,英國皇家文學學會(Royal Society of Literature)與英國皇家歷史學會(Royal Historical Society)會員。曾擔任BBC駐外記者,除固定為《每日郵報》撰寫專欄,也為《衛報》、《星期日泰晤士報》和《紐約書評》等其他刊物撰寫報導。

 

一九六九年第一次前往越南西貢採訪。一九七○年,在高棉與越南為BBC電視台的「24 Hours」節目做系列報導。為拍攝這個系列的許多主題,曾訪問南越總統阮文紹、走訪寮國、跟隨美軍進入協德山谷進行掃蕩、乘坐一架越南A-1攻擊機目睹空中掃射、也曾在中央高地報導「六號火力基地」之戰。一九七三至七四年再訪越南。一九七五年,報導過越戰最後幾場戰事,其中包括蜆港即將淪陷前的混亂。

 

黑斯廷斯在一九八二年被英國新聞獎(British Press Award)評為年度記者,並於一九八八年被評為年度編輯。二○一○年,因「對軍事文學的終身貢獻」而獲得皇家聯合服務研究所(Royal United Services Institute)的威斯敏斯特獎章(Westminster Medal),同年獲得倫敦新聞俱樂部(London Press Club)頒發的艾德格萊華士獎(Edgar Wallace Award)。二○一二年,獲得普利茲克軍事圖書館文學獎(Pritzker Military Library Literature Award)肯定其軍事寫作的終身成就獎。

 

出版作品有:《轟炸機軍團》(Bomber Command)、《復仇女神:對日之戰,1944-1945》(Nemesis: The Battle for Japan, 1944-45)、《絕世年代:軍閥邱吉爾1940-1945》(Finest Years: Churchill as Warlord 1940-45)、《世界末日:對德之戰1944-1945》(Armageddon: The Battle for Germany, 1944-1945)、《勇士:戰場上的非凡故事》(Warriors: Extraordinary Tales from the Battlefield)等書。

 

譯者簡介

 

譚天

 

曾任《聯合報》編譯主任、《自由時報》副總編輯、《歐洲日報》編輯主任。退休後旅居加拿大迄今。譯作包括《全球戰場:美國如何擺脫戰略自戀,面對全球七大安全挑戰?》、《2034全面開戰【第三次世界大戰實戰小說】》、《海權爭霸:世界7大海洋的歷史與地緣政治,全球列強戰略布局與角力》、《從暹羅到泰國:失落的土地與被操弄的歷史》、《緬甸:一個徬徨的國度》、《泰王的新衣:從神話到紅衫軍,泰國王室不讓你知道的祕密》等,範圍廣涉歷史、政治、宗教、文化、理財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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