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後作者前往溫哥華參加當地支援中國民運團體的座談會,旁為李柱銘與陳若曦。(圖片由作者提供)
六四鎮壓後,北京局勢沉寂了幾天,一廂情願的流言紛傳,比如「軍隊分裂」之類。到6月9日,鄧小平帶領一批已退休老人,連同李鵬等在熒幕亮相,為鎮壓民運的軍士「默哀」。香港人不知如何反應,一下子啞了,示威也少了。現實體現了尼克遜總統的名言:「儘管強權無法代替真理,但真理卻往往敵不過強權」。
「港人治港」的話題,改換成「港人救港」的討論。在一個由商界人士組成、名為「路」的聚會上,我認識了其後成為傳媒大亨的黎智英。他那時是服裝品牌佐丹奴的老闆,在八九民運期間免費送出數十萬件襯衫給香港遊行者,開始參與政治。各場座談中,面對八年後由一個殘民以逞的政權接管香港的前景,各人提到的出路有:以大規模示威促使英國拋棄轉移主權的中英聯合聲明;要求英國給予所有香港人以居英權;在澳洲或其他地方租一個島,建立香港的「衛星城市」;大力推動民主政制使九七後實現較有保障的「主權在民」;促請立法局通過「人權法案」……。
這些建議前三個都泡湯了。除了人權法案在1990年通過外,主導香港拒共潮流的人士,仍然以支持中國民主、推動香港民主政制為主流,儘管中國的「民主運動」已經破碎。原因之一是其他「出路」都不是操之在我,又或者難以喚起民眾響應;原因之二是在民運期間,不論是示威學生,還是支援的北京及各地人士,所表現出來的優良品德,使香港人對大陸人的觀感耳目一新,從而覺得中國仍然有希望。殊不知這只是一時現象。
我仍然奔波忙碌。去了台灣演講後,八月又應邀去了加拿大和美國,演講和訪問一些流亡的大陸民運人士。接著來到中共建政四十週年,應日本NHK 電視台邀約,去東京參加一個美、日、港三人座談會,探討中國路向。
10月2日我在《信報》專欄寫關於中共建政四十年的文章,開頭引用北京大學大字報無署名的詩句:
「我剛懂事時就愛上了你,/你是世上最好的女人。/而昨夜的風,/吹掉了你溫情的面紗,/露出一張/四十歲女人/奇形怪狀的臉……。」
這首詩引起我的共鳴。北大學生「剛懂事」,正是我的青年時期。那時候,常讀到把祖國比作母親。而我也曾經用愛母親的感情愛祖國:她是最好的國度,山川壯麗,地大物博,年輕而富朝氣,欣欣向榮。我認同詩人魏巍的句子:「祖國啊,你是一切神聖美麗東西的總稱」!儘管這種感情幼稚,卻是那麼單純、真誠。所有五、六十年代有過強烈愛國傾向的年輕人,對這種單純的感情應不陌生。
然後,我們看到甚而許多人經歷過一連串政治運動的腥風血雨。但是對香港和海外未知真相的人,這女人還罩著一層溫情的面紗。六四凌晨北京四處噴灑的鮮血,濃烈不散的狂野腥風,把「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溫情面紗吹掉了,露出的一張臉,是中共國四十歲的臉:「奇形怪狀」。
為什麼說「奇形怪狀」?你看那生態環境,你看那城市面貌,你看那人間社會,你看那國民素質,你看那混亂秩序,你看那人際關係,你看那紛亂的價值標準,你看那普遍的道德面貌,你看那人格尊嚴……,我們怎麼能稱之為「世上最好的女人」?我們甚至不能用「醜」來形容,最恰當的形容詞就是「奇形怪狀」。有人說,「女人四十一枝花」。即使不是花般美,哪怕是醜也沒有關係,因為長得醜也可以透出善良和溫淳。但醜臉再用上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謊言做化妝術,就奇形怪狀了。
我也曾經愛過這四十歲的女人。但面紗吹走了,臉上沾滿屠刀血污的化妝,還會愛她嗎?
許多人說,六四使他們把愛國與愛黨清楚分割了。政權醜惡,但人民可愛,土地可愛,中國文化可愛。林毓生教授在六四後說:民運期間,中國一些最好的東西也出現了,比如學生自己管自己,在大遊行中北京人的謙讓、禮貌又恢復了,學生們的使命感、忘我精神再現,這是多大的資源呀!共產黨只要稍微轉個彎,這些資源就被它用上了。不但不會影響政權,還會增加政權的合法性。但中共沒有用,而且把它破壞掉,把最落後的暴力主義當作它的本錢。
暴力主義、權力至上破壞了一切,人民、土地在極權暴力下,唯有「向權看」才能存活,才有「錢途」。於是,人民、土地,以至除了傳統文化之外的日常文化,也不可愛,也變得奇形怪狀了。六四時天安門地下道的另一首無署名的詩寫道:
「建立在謊言之上的報紙/與建立在灰燼之上的長城是同一的;/文質彬彬的學者/不願下葬的老人/與那些滿不在乎的青年是同一的。」
是同一的。是共業的。四十週年後,暴力主義傳統又繼續橫行了三十多年。林教授所說民運期間一度是「最好的東西」,再也喚不回來了。(失敗者回憶錄125)
※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專欄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近年在香港蘋果日報撰寫社論、專欄,時常批評當道,立場反共。李怡近年移居台灣,持續發表他個人的「失敗者回憶錄」系列文章,本報從第91篇開始連載,前90篇則連載於《風傳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