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澤民摸透了中共人治訣竅和老家長心態,並善用此事去鞏固自己權位。(美聯社)
兩百多年前美國作家艾姆斯(Fisher Ames)說過:「君主政體就像一艘航行順利的商船,但有時會有一位胡搞的船長把船駛向礁石堆中令船沉入海底。共和政體猶如一排竹筏,順水漂流,從不下沉。但,竹筏上的人,腳總是要濕的。」
艾姆斯所說的「君主政體」,也可以演化成為沒有君主的專權政體;他所說的「共和政體」,事實上就是民主政體,包括君主立憲的民主政體。
1990年,台、港、大陸都仍然在大變動中。台灣向民主體制轉型,言論開放,意見紛呈,媒體幾乎全都聚焦在島內種種公開的爭議中,猶如不斷被海水潑打的竹筏。既忙於內爭,也就顧不得大陸和香港的局勢了。但正如柏楊說:這種與台灣無關的意識,「是一個可怕的缺失,因為它將產生難以挽回的誤導作用。」《九十年代》在台灣發行,是希望能夠帶給台灣人觀察大陸的視野,但很不容易。
香港市民在六四前後的表現,使中共對香港敵意大增,《基本法》起草到了最後階段,突然在條文中對香港人的權利大大收緊。儘管《基本法》起草委員會成員都是北京任命的,但在草委的政制小組中,香港的委員都投反對票。無奈大陸委員佔多數,因此所有收緊改變都通過。而此時,西方開始了對中共的綏靖政策。香港人更感無奈,除了尋求外國護照作護身符,就只能自求多福。
中國這個大家長掌舵的專制大船,則航向變化難測。六四後,主持大局的江澤民、李鵬等把「反和平演變」列為中心任務,經濟上強調社會主義公有制,市場化要接受計劃經濟指導,甚至把私有企業、個體戶說成是資本主義復辟。
1992年初鄧小平突然南下深圳、珠海等特區。他公開放話,說必須堅持只有經濟發展這「一個中心」,除此之外沒有第二個中心;不要把「反和平演變」搞得太厲害;要堅持改革開放,大膽引進外資;要把資本主義有用的東西拿過來;要重視香港,九七以後「保持一百年不變也未嘗不可」,還要在全國再造幾個「香港」。讓留在北京、不知道鄧南巡的江澤民、李鵬發抖的是鄧這一句:「誰不搞改革開放,誰只有下台。」
那一年秋天,要召開中共十四大,涉及人事佈局。鄧這句話,有暗示要撤換領導人的含意。
鄧小平回到北京,江澤民立刻把媒體報導的所有鄧的南巡講話,整理好給鄧過目,再以中央文件向下傳達,並要求各級把「貫徹落實情況,及時報告中央」。於是全國掀起了一片引進外資和國企由私人承包之風。
中共十四大在十月就要召開,沒有人知道鄧小平要作怎樣的人事安排,江澤民尤其不安。因為鄧南巡還講過有人「左右逢源」、「搞形式主義」,像是針對他。鄧在前一年即1991年,曾經評價趙紫陽,說趙「很聰明,點子多。你們說我是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那麼趙紫陽就是總工程師了。你們不要否定他。」似有再起用趙的意思。
4月時,江抓住一個機會,一舉扭轉了形勢。這是一位當年與中共高層有所接觸的人告訴我的內幕。
話說4月初,江澤民訪問日本。4月9日世界各大媒體引用路透社報導,說江澤民在8號會見日本創價學會的池田大作時,向池田表示,今秋舉行黨十四大,「將選出新的負責人,我對重新當選有信心。」
中共可供各級幹部閱讀的內部報紙《參考消息》,根據外電報導,以顯著位置刊此消息。這消息在中高層幹部中引起議論,覺得江在十四大前就說自己會重新當選,這不是對外界承認沒有真正的選舉嗎?而且在大家長決定一切的前提下,怎麼可以說這種話?
但江澤民早有準備。他自訪日以來,每天所講的每一句話,旁邊都有秘書作記錄。記錄中他沒有講過這句話。回到北京,他把秘書記下的他與池田講的話,連同《參考消息》的報導,一起送給鄧小平看。據悉,鄧看過以後,就覺得是黨內有人對江「不服氣」,《參考消息》大幅報導江的失言,是想要陷害他。實際上就是否定他挑選的新一代「核心」。大家長要自己拉他下台就可以,但其他人要否定他就不行。
另外,陪同鄧南巡的楊尚昆,因與趙紫陽的私交,很可能在鄧面前俟機為趙說項。楊任軍委副主席,他弟弟楊白冰任軍委秘書長,鄧雖是軍委主席,但軍隊的具體運作是楊氏兄弟,故有人稱解放軍是「楊家將」。一般估計,楊尚昆在十四大退下,楊白冰會實際掌軍權。鄧小平考慮若趙紫陽復出,楊家將掌軍權,說不定會給六四平反,就等於對鄧個人的否定。因這考慮,他決定繼續重用江澤民,並在十四大讓楊家將都退下來。
江澤民究竟有沒有跟池田大作講過那樣的話,無人確知。但他善用此事去鞏固自己權位,卻是只有摸透了中共人治訣竅和老家長心態的人才可以做到的。
政治上繼續專制保守,經濟上就開放並以特權發財致富。中國這條路就是這樣走出來的。(失敗者回憶錄129)
※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專欄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近年在香港蘋果日報撰寫社論、專欄,時常批評當道,立場反共。李怡近年移居台灣,持續發表他個人的「失敗者回憶錄」系列文章,本報從第91篇開始連載,前90篇則連載於《風傳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