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民族主義,在一段長時間曾是英治香港社會最進取、最具軸射力的力量,但在今天已被認為是一種化石。(美聯社)
現在香港就像萬年冰層融化,古老與新鮮的海水互相交戰和融合,亂世下人們的世界觀互相撞擊。
香港正面臨一個實驗爆破的情況,該實驗從 1997 年開始,但確實的結束點則因年齡、背景、心態等因素決定。這個實驗嘗試爭取將香港「急凍」在英國殖民地狀態,令香港得以在主權移交之後繼續享有既有各種權利。
人們不斷努力,但氣候改變之龐大,萬年凍層終於融解,流出去的水,就是香港移民及難民,流出好多資源和人口。這個香港主體社會 (縱然內裡是千差萬別的不同人) 的一部份會怎樣適應台灣這片 (及其他) 土地?
除非是短期旅行,否則長居關係很難不到深處。從飲酒共食到片言隻語,還有每一屆選舉…機會太多。談到社會話題,文化和知識差異之巨又未必是「夠黃」(支持民主自由) 就能一一跨越,話題當中的地雷確實不少。
例如資深香港作者顏純鈎談「台灣是民主政治最完善的中國人的土地」,據說觸發了一輪異議,他隨後又回應了一篇,解釋自己心中的「中國人」是怎樣的概念,台灣人自居的人們異議,但顏對「中國認同」亦真的一往情深不怕你鬧,十分堅固。
都知道這是「舊觀念」,所以人們才去開發出另一種可能、其他觀看一切的方式。人們仍然研究「舊觀念」,或將之視為一個座標、參照物,好看清自己大致上處於哪裡。
一個香港人和台灣人深入談話,可以出事的位置可以貌似很無厘頭。「台灣是民主政治最完善的中國人的土地」,也許年輕一代會改寫為「台灣是民主政治最完善的華人的土地」,但要看對象,好多台灣人甚至不認為自己是「華人」,「種族」一欄同樣可以「中伏」。
這是不是一個國家?又是兩種立場。是「台灣」還是「中華民國」?很快就發展到吵架的預熱。怎麼看蔣介石?一般香港人,特別有一點閱歷,都有民國情懷。香港英殖時期文史教育由親民國學者控制,一開始我們都是這樣看世界萬物。或許評價還是「有功有過」,二三十年前各自封閉不是問題,今天彼此交流,可能被第一時間慘被判斷是渡海而來的統派。
適逢雙十國慶來臨之際,香港民國派手足在香港街頭巷尾懸掛起了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並且,在橫幅上配以慶祝雙十國慶,中華民國萬歲字樣! pic.twitter.com/vkTdxNkrBl
— 邋遢道人 (@YLhJTnZYhCnK6Fx) October 7, 2020
幾十年前,民國黨國權力甚至能根殖到香港娛樂圈。華仔在雙十官方活動演出過。老一輩都對我們說,你們這些靚仔,未曾一睹中華民國在香港的勢力盛況。直至前途談判之前,香港仍有不少媒體使用民國紀年。很多市民通過黨國的文化教育資源去看台灣,也這樣去看香港。所以我們很理所當然地覺得「台灣人跟我們同文同種」,可能今天也是一個中伏點。
也許情況設定得比較極端,但本來親切的兩種人,各自停滯或進化,最終還是會到達互不相認。互不相認,就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港九新界確實有一個世代的人群熟悉並懷緬著民國,在台灣不少人眼中那卻是未還債的外來政權。太大的光譜。本土教育的一代人已經長大。越實施民主,對他者便不是越熟悉,而是越陌生。理論上,我們當然明白合而不同的道理。為甚麼可以那麼不同,有那麼大的分歧,你反過來可以視為一種成就。人們努力使自己獨一無二,就如其他人歷盡艱辛,為求成為自己。
中國民族主義,在一段長時間這曾是英治香港社會那些年最進取、最具軸射力的力量,但在今天被認為這是一種化石。「數千年的血統傳承」本來是由 20 世紀初以來的一度公理,後來有些人漸漸發現這是一種危險的想像。
這說出來只是區區幾行字,但用了很多代人的青春去走。當已經認不出對方,人們才發現原來我們各自四散之後,人類的路已經走了那麼遠。
特區移民大量流失出去,外面人慢慢會發現,種種距離不是血統、階級、思想,而是某種時差。不只在台灣,在世界其他地方的香港人,一開始都各種震驚和不習慣。我們都來自一個過於溫柔的泡沫,那些年香港是世界最後的殖民地。
※作者為香港評論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