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社會接納同性婚姻作為親屬關係,仍有待更多溝通。(張哲偉攝)
夏日朝陽,時值五月。同性婚姻法案(釋字第七四八號解釋施行法)通過即將滿三週年,台灣同志運動歷經三十年爭取平權,終獲雨過天青的一道曙光。於此當下,作為台灣同志,讀楊佳嫻主編《刺與浪:跨世代台灣同志散文讀本》,更欣喜於時代轉輪在前進,「同志主體性」在台灣已然成立,不再在歷史的進程中倒退。本文將略論主編的編選體例,此外,更要凸顯:「散文」作為同志文學研究的問題意識與類型。
相較於2005年朱偉誠編《臺灣同志小說選》,高舉「同志」一詞取代「同性戀」,稱其為「現代中文在九○年代最具創意的挪用發明」,不厭其煩定義何謂「同志文學」、「同志小說」。反觀楊佳嫻主編《刺與浪:跨世代台灣同志散文讀本》,立足於「同志」一詞已然確立的當下台灣,毋須自我證明。值得推敲的,倒是現代小說作為虛構(fiction),不但故事、情節可以假託,就連敘事主體都不必然是性別主體;如朱天文以女性異性戀作家寫男同志小說《肉身菩薩》,作者敘事聲腔變換自如,為小說創作技法之高超。但這始終讓人覺得有點美中不足的,就是同志現身只停留在「文本現身」,如鱷魚手記中的拉子,以其經典的女同志形象豎立在讀者眼前,但又彷彿不是真的。直到我們迎來了一本同志散文讀本,現代散文多被相信是出自作者本人的真實生活經驗、想法與感觸,也因此更能引發讀者(無論是不是同志)普遍的共鳴。白先勇老師寫〈樹猶如此〉,情感之幽微細膩,與相知一生的王國祥攜手對抗病魔。主編楊佳嫻動情不忍,評其創痛之深:
文末,死去的柏樹留下一塊空白,「那是一道女媧煉石也無法彌補的天裂」,以造生彌補為事的母神也有不能的時候,可見創痛之深。
散文作為一種同志文學研究的類型,某種程度上回應了這個基於身分認同政治而引發的類型文學,一個方法論上的問題,借用楊佳嫻論紀大偉《同志文學史:台灣的發明》的話來說,即是「如何同志,怎樣文學」,用大白話來講就是:到底怎樣才算同志?怎樣才算同志文學呢?同志散文回應也擴充了這個問題的答案。但這不必然讓這本散文讀本成為一本同志名人錄,一一窺探作者的同志身分。如果讀者知道但凡文本,都是一種當下的再現。
我們可以更正面看待這本「跨世代」「台灣同志」散文讀本,視為台灣同志運動三十年來篳路藍縷的結晶,相較於九○年代缺乏自我表露的正當性,而需要以超英趕美的學院姿態,翻譯引進「酷兒」(queer)一詞自我陳述。這本散文讀本呈現的是台灣同志在地深化的本土經驗,如陳怡如以宜蘭親手種田寫女同志性愛經驗〈一塊田,安置女同志的魂舒〉、吳億偉〈花蓮的戀人〉中追憶過往同性戀情。這些創作者未必都是同志運動浪頭上的人物,但是映照台灣自一九八○年代以來的政治經濟脈動,更讓本書成為跨世代的同志傳承必備選集。
誠然,基於篇幅之有限,台灣同志的現實處境等諸多原因,本書在編選內容上,是有其限制。好比若逐一檢視本書所設定的九個子題:「身體是禮物,衣服是引信」、「如果有一天我也愛上一個像你的男人」、「生老病愛」、「情書」、「女子漢」、「沿著內壁摸到心跳」、「生活的甜蜜」、「正面全裸,從書所欲」、「新生兒」,讀者不難發現本書選文所聚焦的主題,仍未不脫禁忌與被認可、次文化的性與性別。如騷夏寫青春期以來女性乳房之不適感,與購買內衣羞靦〈內衣記〉、廖梅璇開宗明義以標題寫親族與同性關係的諸多難言糾葛〈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乃至李桐豪〈星期天〉裡一人百無聊賴追劇,側寫男同志社群的青春崇拜與羨妒。
本書書系屬於麥田出版的「中文好行」國民讀本系列,如同此前麥田所出版的國民散文讀本,定位是給高中生、大一不分科系的散文讀本。麥田出版這樣獨步超前的歸類與定位,實在令人激賞,畢竟我們高中生的年代,哪裡有一本坦然走在陽光下的同志作品可讀呢?
只是令人不免覺得可惜的是,當下台灣面對性別議題,不是顯得過度保守,就是謹守政治正確。譬如主編楊佳嫻為求重視政治正確,特別於編選體例中用統計來顯示各種性別分布的平衡:女同志題材12篇、男同志題材15篇、跨性別1篇。性別政治猶如孫悟空的緊箍咒,人人自危,深怕干犯「政治不正確」之大諱。如果性別政治如此凌駕美學之上,戴上政治正確的眼鏡來一一檢視,同志散文名家恐怕完全不合格。就好比同志社群中世代相傳,以「朋友」一詞借代同性關係,無論是〈樹猶如此〉中白先勇與摯友王國祥,〈憂鬱貝蒂〉裡賴香吟寫朋友C。朋友借代同性關係,有世代的幽微含蓄美感,想起台語語境的「朋友就要誠懇作伙」,不覺莞爾。論者倒不必急於加諸評見,認為「朋友」一詞不夠勇敢,畢竟在同性婚姻已然通過的當下台灣,「我太太」與「我先生」勢必將取代「我朋友」(許多人也只是睡朋友)。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些選文如實反映了儘管同婚法案通過,但是台灣整體社會接納同性婚姻作為親屬關係,接納多元性別氣質做為社會成員、組織份子,乃至同志社群內部面對生老病死等議題,仍有待開放與溝通。
我們還有一段路要走。
※作者任職於出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