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不只造成上百萬烏克蘭人無家可歸，普丁同時間也展開對內整肅，讓許多俄羅斯記者被迫流亡，奧萊尼克（Marie Oleinik）就是其中之一，她因為多次在報導中使用「戰爭」、「入侵」字詞，違反官方要求只能使用「特別軍事行動」的規定，觸犯了「抹黑俄羅斯武裝部隊」的15年重罪，不待警察找上門，她選擇逃離俄羅斯，最後在喬治亞取得庇護。

半島電台曾刊出一篇奧萊尼克自述逃亡的心路歷程，她說：

當俄羅斯軍隊開始包圍烏克蘭城市並砲轟住宅、醫院和政府大樓，大多數俄羅斯人仍如常上班、購物、和孩子們玩耍、與人閒話家常，彷彿他們並沒有對自己鄰居發動一場殘酷的戰爭，非常的超現實。對多數俄羅斯人來說，繼續過著正常生活其實是一種防禦機制──一種避免對他們無法控制的事情感到內疚、痛苦和焦慮的方法。大家明知這場戰爭是不義的、不必要和殘酷的，卻無法發出抗議的聲音，更無法揭露真相，只能假裝什麼都沒發生，好讓自己身心維持在穩定狀態。這種挫敗感讓她難以忍受，直到花了幾個小時在馬桶上「吐出所有膽量」，眼見俄羅斯媒體又淪為蘇聯時期只能報導國家宣傳的模樣，她決定在為時已晚（被逮捕）前離開俄羅斯。

奧萊尼克說明了獨裁專制下仍有人保留著人性、良知和獨立思辨，她的逃亡很無奈（還得背負俄羅斯侵略烏克蘭原罪），留在俄羅斯「假裝一切都沒發生」的人，內心同樣飽受煎熬。一場戰爭，苦的不只烏克蘭人，但顯然禍端之首普丁並不在乎自己人民的感受（另對西方國家制裁造成俄羅斯人生活受損也無所謂），因而俄烏戰爭，實則正帶動俄羅斯又一波外移。

早年至今，俄裔美國人已成長到350萬人，他們起初移居美國或因政治、宗教因素（迫害），蘇聯解體後，則不乏為了追求更好的工作待遇和生活質量遠走他鄉。今天俄羅斯攻打烏克蘭，卻未見那些俄羅斯移民無論到了第幾代，有誰站出來肯定這項「祖國統一」行動，更遑論有任何所謂的「俄羅斯和平統一促進會」，大聲嚷嚷支持普丁占領克里米亞、侵吞喬治亞土地和攻打烏克蘭，透過美國當地社區新聞，你反而會看到許多俄羅斯移民因為自己祖國竟對「一家親」的烏克蘭發動戰爭感到無比內疚。

俄烏戰爭實則也帶動俄羅斯人又一波外移。（被燒掉的俄羅斯護照／美聯社）

俄羅斯和中國同為本世紀最具指標的獨裁國家，也都正為祖國未盡之事躊躇滿志，同樣厭惡近百年來在全球建構起的西式道德觀，尤其憎恨美國霸權。但中國諸多海外移民作風卻迥異於俄羅斯移民，其中最特殊之處，就屬中國僑界的「統戰團體」。

從中國海外統戰團體的成立宗旨和言行，很清楚他們就是直接把中共一整套黨宣傳搬到自己移居的國家而已，且主要套用在面對台灣問題上。它之所以值得探究，正因為中國僑民成立統戰團體的所在地，絕大多數都是世界先進的民主自由國家，到頭來，何以這些國家多元民主的自由空氣，竟一點也沒有讓這些人耳濡目染，知所長進？

再看這些所謂高舉「和平統一」旗幟的組織論述，我們或許又更有感。2016年，蔡英文選上總統，大芝加哥地區中國和平統一促進會名譽會長宗鷹隨即發表一篇談話，他說，「中共和大陸如今已有包括經濟、政治、軍事、外交等等多方面制肘『台獨』有力手段。何時使用何種手段，如何發揮作用，視情勢而言。譬如，選前沒有軍事威懾。選後在海峽一帶軍演，絕非做做樣子。對症下藥，最猛之藥就是強化逼『獨』大勢，讓『台獨』不能獨、不敢獨，以至不想獨。」

2020年3月美國國會通過友台的「台北法案」，舊金山和統會馬上回應批評美國「粗暴干涉他國涉及主權及領土完整、國家利益…台灣執政黨局的台獨行為已經觸犯紅線…必將遭到中國大陸相應制裁和嚴厲打擊…」

2021年，舊金山灣區中國統一促進會會長關家澄的開幕詞是：「全美和統會聯合會始終不忘初心…高舉反『獨』促統旗幟，團結廣大旅美僑胞，為反對『台獨』分裂勢力發出正義之聲，為推進祖國和平統一進程奔走努力。」

弔詭在於，他們發言地點不是在中國，是在美國，卻和美國社會氣息如此格格不入。回到近日因南加州台裔教會槍擊事件而受到矚目的拉斯維加斯統促會，2019年成立大會，其會長顧雅文透過華文媒體特別強調「拉斯維加斯統促會是受美國法律、以美國（華裔）公民為主要成員，受內華達州法律制約的民間自發性團體…」。這類團體經常標榜自己是美國合法的自發性民間組織，卻從不思辨為什麼他們力挺的「祖國」不讓自己人民在自己國家享有同樣集會結社的自由。統促會成立的宗旨，甚至和其所在地美國政府態度相違（美國國務院美台關係新版事實清單提到「美國持續鼓勵和平解決兩岸分歧，並與台灣人民的期望和最佳福祉一致。」）則為什麼他們只接受遙遠「祖國」對台灣立場的刻板教條，卻無法學習當下「移民國家」對台灣人自我福祉選擇的尊重？

曼哈頓東村街道出現烏克蘭國旗顏色裝置，表達當地居民對烏克蘭的支持。（攝影：李濠仲）

關於這些統戰團體對台灣訊息的取材，自然很明顯都是選擇性僅擷取台灣媒體上「反台獨」的資訊，再把台灣這些媒體據言論自由而來的論辯內容，直接轉銷為海外中國統戰圈支撐反台獨的基礎。就像拉斯維加斯統促會秘書長林萬發在2019年成立大會上說的：「2018年九合一選舉…連綠營鐵票大本營高雄市，都被韓國瑜打的潰不成軍，事實證明『台獨』是行不通的死胡同。台灣人民用選票證明，只有承認九二共識，承認一個中國，才能獲得廣大民眾的支持。」但到2020年蔡英文連任，且票數大幅成長，如統促會林萬發之流，又能接受這次台灣人的「選票證明」？

中國統戰（統一戰線）核心本是屬於國家內控產物，它的目的在透過拉攏國內少數民族、宗教團體以及商業人士、科學界和政治團體代表，以聲稱有權代表這些群體發言，從而創造執政的合法性。但這種工作延伸到海外，再由那些居住海外民主自由國家的僑胞代打，就會經常出現「一群人藉民主國家的法律成立組織，享有民主國家言論自由的保障，然後回過頭奉行極權祖國政治意識」的詭異現象。

中國海外統戰團體行之有年，很多人早已見怪不怪，但若以奧萊尼克逃離俄羅斯的心境為對照，再看看那些俄羅斯海外移民對「祖國」攻打烏克蘭所發出的喟嘆，這些選擇移居自由國家再一股腦附和極權政府的統戰組織，就不只奇怪而已，恐怕還有更多我們所不解的心靈深處。又或者說，即便耽溺故國偉業或蘇聯榮光的俄羅斯，人民孺慕帝國之心，還遠遠比不上那擁有千年聖王專政心理的中國情結，這個情結，遂使得牛牽到北京還是牛，牽出北京了也還是，「台灣」的存在，始終只是供其執念發揮，他們終其一輩子的生命歷程跟台灣風土人文半點無涉，卻又這麼熱衷於對台統戰，若非吃飽太閒，否則反而讓人更加感到不安。

※作者為《上報》主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