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官方話語與庶民論述之間,是一場「貓捉老鼠、老鼠躲貓」的抓逃遊戲。(美聯社)
在中國社會存在兩套話語系統,一是由官方主控的、以文過飾非為任務的宣傳魔術,稱為「官方話語」,二是由民間自主散播的、以消解威權為抵抗的政治反諷,稱為「庶民論述」。兩套話語系統隔著一面政治禁忌的圍牆,雙方都在尋找漏洞,進行一場「貓捉老鼠」的政治角力。
在疫情肆虐期間,中共官方為了宣揚社會主義體制下優越的清零政策,藉以掩飾嚴酷的次生性災難,使用了諸如「鄭州休息」、「北京靜默」、「上海靜態管理」等等軟性詞語,以掩飾清零的酷政,淡化清零所造成的民怨。這是中共一向慣用的「話術」-話語戰術,也就是使用一些抽象的「遁詞」,通過一種語意轉化和焦點模糊,達到掩飾真相、麻痺痛苦的目的。
實際上,休息、靜默、靜態管理,是一種柔性警告的雙關語,暗示百姓面對黨國的防疫禁令,請閉嘴、莫搞事、別造反。「休息」就是待在家裡、足不出戶,等待黨國完成消滅病毒的保衛戰;「靜默」就是乖乖聽話,不可吹哨、不可唱反調;「靜態管理」則是對人民強制服從的宣示,是國家暴力清零的遮羞布。
又如聯合國人權專員巴切萊特(Michelle Bachelet)前往中國新疆「考察」人權問題,在此之前,中共官方表示如果使用「調查」這一不懷好意的名詞,中共不歡迎,但若使用「訪問」一詞,則樂觀其成。訪問一詞通常意味慕名而來且心嚮往之,目的在溝通理解、增加互信;既然是「訪問」,中共就可以藉此大肆宣傳中國人權的偉大功績。
至於巴切萊特的行程則稱為「環閉旅行」,也就是不能安排傳媒跟隨採訪、不能自由行動和訪談,必須由官員參與和陪同,只能訪問官方指定的地點,訪談官方指派的對象;實際上,所謂環閉旅行就是不自由的考察、不公開的訪問,不能面對真相、揭露事實,更不能對中國的人權狀況做出批評。換言之,環閉旅行就是對訪問者的隨行監控,期間可以任由官方安排場景、製造假象,以掩飾中共在新疆一切非人道作為。
庶民論述的反諷話語非常繁多,難以一一列舉,但反映的都是官民之間冰冷的從屬關係,以及人民面對沒有真相的無奈和戲謔。在中國封城清零期間,網路上興起一個熱搜名詞:潤學,這既不是一門學科,也與教育無關,而是一個逃離中國、告別中國的動態隱喻。
「潤」是英語“run”的漢語拼音,意指逃離、逃跑;「學」的涵意則是方法、途徑、門路等等。於是「潤學」的完整含意就是「出走方法」、「離開管道」以及「逃離中國」、「移民海外」的意思。實際上,「潤」與run在譯音上存有差距,但正是因為這種「差距」,使中共的網路機器人無法辨識,使監管人員難以識破,進而使庶民論述得以閃躲中共的網路監控,迴避中共的網路封鎖,所以「潤」也是一種雙關語,既指滑溜中共的網路審查,也指逃離祖國、遠走他鄉,追求國外自由生活的滋潤。
於是一場「貓鼠政治」立即展開。當中共發覺「潤學」就是「逃離海外」之時,立刻發出「非必要不得出國」的禁令,不僅對公民出國的理由嚴格審查,甚至出現在海關直接沒收或撕毀公民護照的情事。換言之,絕望的庶民努力尋找中共政治圍牆的漏洞,中共這隻「厲貓」則極力抓捕「鼠民」。這場貓捉老鼠的鬧劇,道盡了庶民論述背後「祖國不是我的國」的遺憾與悲涼。
又如「躺平」,這是以一種「身體隱喻」來表達沒有未來、斷絕希望的抵抗。躺平的通俗意義是不再努力工作、不買房、不結婚,以「終生頹廢」來抵抗這個閹割人們最低生存慾望的體制。躺平不是一種文化病態,而是社會寫實,也就是眼前無法改變的現實,使你失去所有理想生活的夢想和追求。換言之,你的「中國夢」是我的「白日夢」,你的「偉大的民族復興」是我的「卑微的個人落魄」,你的「黨國」是我的牢籠和枷鎖,你的一切是我的一無所有!
我們可以借用法國哲學家德里達(Jacques Derrida)的解構語言學有關「延宕」(delay)、「蹤跡」(trace)、「延異」(différance,法文)等等概念,來看待庶民論述對官方話語的「靜默革命」。正如黑暗的存在是因為陽光的缺乏,任何語詞都具有二元的辯證性,意即語詞所要遮掩的,正是其真相的暴露,也就是中國的一句成語「欲蓋彌彰」。
一如德里達在《暴力與形上學》所指出的,語言和權力具有暴力的共謀關係。在中國,「黨」是一切權力統治的「道」(logos),一個形上的獨裁者。「庶民論述」則是一把鍬刀或厲鑽,試圖突破「黨-logos」的缺口或縫隙,刻劃「黨」的傷痕與龜裂,以達到消解北京中心的權威與暴力。
庶民論述使用「造詞」、「轉喻」、「仿詞」、「諧音」等等,在中國稱為「網路迷因」(Internet meme)或「網路梗」,是對中共符號命令的置換,旨在截斷中共權力伸展的「蹤跡」(trace),藉由新詞與原意的斷裂式擬像(儘管是模擬的、拼裝的),例如以「潤學」來暗喻「移民」,形成一種延滯話語暴力的跌宕(delay)策略,創造一種遠離、逃開權力路徑的「延異」(différer)效果,從而達到對北京權力中心的解構。在這裡,「延異」是一種不斷產生差異(difference)的遊戲或詮釋,但它不是「過程的多元化」,而是對「源頭」(origin)之整體性的拆解和分離,是一種本體論的抵抗。換言之,這種反諷式「網路迷因」的興起,是中國庶民廣泛又無奈的沉默抵抗,是一種無夢人生與冰冷社會的寫照。
在官方話語與庶民論述之間,是一場「貓捉老鼠、老鼠躲貓」的抓逃遊戲。官方運用人工智能和超常人力,地毯式搜捕沉默抗議的鼠民,鼠民則四處鑽洞突圍,試圖掙脫黨國禁忌的網羅。這是一個官民不信、希望破滅、理想落空的犬儒主義社會,一個一人獨尊、萬民厭世的年代。
※本文作者為政治大學國際關係研究中心資深研究員,政治與文化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