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積極推動「重返中東」政策,以一己之力改變中東和中亞的局面。 (美聯社)
在所有國際板塊中,除了歐洲,和戰場最接近的非中東地區莫屬。如果說南亞板塊是最騎牆的(全部都投棄權票),那麼中東板塊就頗為分裂,也最意想不到。最支持俄國的「四醜」之一敘利亞就在中東。伊朗雖然態度親俄,但也只是投棄權票。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美國的一眾中東盟友,包括沙烏地阿拉伯、阿聯酋、卡塔爾和以色列,雖然在聯合國大會緊急特別會議的第一次投票(譴責俄國)中投贊成票,但在第三次投票(把俄國逐出人權理事會)中都投棄權票。這些美國盟友對制裁俄國也毫不起勁,甚至面對全球能源價格暴漲,要這些石油國家增產也絲毫不讓步。擁有實權的沙烏地王儲本·薩爾曼(Mohammed bin Salman)甚至拒絕接聽美國總統拜登的電話。
以色列是美國最支持的國家,美國為以色列在聯合國安理會投下無數否決票,被很多國家指責,結果在這次雖然終於正式譴責俄羅斯侵略,但再也不肯加入「歐美亞太抗俄共同體」。大家印象最深的一次,就是拉夫羅夫說「希特勒也是猶太人」時,以色列強烈譴責了,連普丁也要親自打電話道歉。
阿拉伯盟友和以色列為何不肯加入制裁?有各自的原因,但也有共通點。
第一,阿拉伯盟友和以色列都和川普的關係非常好。但和民主黨政府不咬弦。它們(除了卡塔爾)共同的大敵是伊朗,但民主黨對伊朗偏軟,希望重新恢復核協議(儘管說的比做的多),在烏克蘭戰事發生後,拜登甚至考慮給伊朗放鬆制裁,方便伊朗出口更多能源以穩定油價。這下就激怒了以色列和阿拉伯國家。
第二,民主黨人特別是進步派以價值觀優先。無論沙烏地還是以色列,在價值觀上都是美國的「負資產」。進步派指責以色列是「種族隔離國家」,又強調「反以色列的政策不等於反猶」,還在一系列的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人的衝突中站在聲援巴勒斯坦的一方。雖然建制派的拜登非常支持以色列,但以色列對民主黨的觀感不佳。沙烏地作為一個封建世襲的國家,更是美國在全球「支持民主」推行價值觀的絕對反面教材。一句質問「美國既然支持民主,為何支持沙烏地」就足以需要解釋半天(如果能夠解釋的話)。
第三,民主黨政府上任後還有兩件事惹怒了沙烏地阿拉伯。一件是美國在2021年2月公開宣布不再支持沙烏地領導的在葉門對抗胡塞武裝的戰爭,結下公仇。一件是放出2018年沙烏地阿拉伯王儲主謀在沙烏地駐土耳其大使館殺死記者卡舒吉(Jamal Khashoggi)的證據,令王儲顏面掃地,結下私怨。
第四,沙烏地等阿拉伯國家,雖然在敘利亞和伊朗等問題上與俄國對立,但絕不想把「對立」變成「敵對」,還希望俄羅斯盡可能在衝突中保持中立。沙烏地等和俄國還都是能源大國。美國固然也是能源大國,但本身消耗能源很多,因此能源價格上升對美國是好壞參半(其實是能源公司賺了,廣大普通人虧了)。俄國和沙烏地都是那種生產能源遠遠比自己消耗多的國家,能源價格高,對大家都是有利的。因此,沙烏地看到能源價格高,也很符合自己的利益。
第五,以色列與俄國的關係都不差。以色列雖然是美國的盟友,但和俄國有傳統聯繫,因為俄國有過一百萬猶太人,他們生活在俄國,但都以以色列為故鄉。因此可以說是俄國和以色列之間的橋樑。也正因如此,美國本來還指望以色列可以成為俄烏戰爭等斡旋者。結果以色列連這個忙也不幫。
第六,無論對阿拉伯國家還是以色列,都不能把他們的國際正義感估計得太高。如果以色列的正義感夠強,就不會這樣對待巴勒斯坦人。對沙烏地等國家更不用說了。所以,他們能投票支持譴責俄國,已經算幫了大忙。
好在以色列不幫忙,還是有人出手。這就是在這次戰爭中出盡風頭的土耳其。如果說這次戰爭中有「大贏家」,那麼土耳其肯定當之無愧。
侵烏戰爭一爆發,土耳其立即譴責俄羅斯,還威脅要封鎖進出黑海的海峽。在三次聯合國投票中,土耳其都站在支持烏克蘭的一方。尤其是在「把俄羅斯逐出人權理事會」的投票,以埃爾多安糟糕的人權紀錄,他居然投贊成票,頗令人意外。但俄國也沒有因土耳其投贊成票而遷怒土耳其(在人權理事會投票前,俄國外長拉夫羅夫曾揚言,連棄權票都是對俄國不友好)。另一邊,土耳其沒有加入制裁俄羅斯,西方國家也沒有像給中國、印度那樣施加壓力。
土耳其之所以如魚得水,還在於它主動承擔了斡旋俄烏的責任。俄烏最重要的一次談判就是在土耳其進行,當時不少人都認為談判大有進展(可是隨後布查大屠殺震驚於世,於是談判就停止了),這不得不歸功於土耳其。
土耳其的勇於承擔和中國形成鮮明對比。中國不斷說自己「願意勸和促談」,事實上只是嘴上說說。顯然,不是開個記者會說自己願意「勸和促談」,說「雙方應該談判」,就真的是斡旋。至少也要多打幾次電話給普丁、拉夫羅夫等人,但中國幾乎什麼事都沒做。而土耳其就是真正幹活的。
土耳其除了態度主動之外,處於關鍵位置,擁有歷史淵源,特別是近年「重返中東」實力大增等,都是能做斡旋者的不可或缺的因素。
中東關係錯綜複雜,有外來強國(美俄英法中德),也有區域強國,最近十年本土政治格局的最大變化,莫過於土耳其「重返中東」的崛起。
簡單地說,目前中東本土有「九大矛盾」。
第一,以色列與阿拉伯國家之間的矛盾,以色列「侵占阿拉伯人土地」,不讓巴勒斯坦建國。
第二,伊斯蘭與異教徒(猶太教、基督教)間的矛盾。巴以問題還同時包括這種矛盾成分。阿拉伯人的反美思潮也是這種矛盾的反映。
第三,伊斯蘭國家間的教派矛盾,特別是遜尼派與什葉派的衝突。什葉派在伊朗占絕對優勢,在伊拉克占相對人口優勢,在敘利亞倒是少數,但控制政權的巴沙爾卻是什葉派。這樣,什葉派國家在地理上連成一綫。可是,除此之外的中東國家大部分都是遜尼派國家,在人口比例上大占優勢。
第四,神權與世俗的矛盾。中東的神權國家嚴格來說只有伊朗一個,屬於什葉派。阿富汗塔利班政權大概率也會變成神權國家,但屬於遜尼派。此外,還有決心建立神權國家的極端主義組織:黎巴嫩的真主黨(什葉派)、伊斯蘭國、哈馬斯、基地組織及「穆斯林兄弟會」(均屬遜尼派)。
世俗國家分為兩類:軍事強人的世俗政權(薩達姆時期的伊拉克、穆巴拉克時期的埃及、卡扎菲時期的利比亞等)與民主的世俗政權(土耳其)。現在這些軍事强人只剩下巴沙爾一個,但土耳其有走向强人政治的趨勢。
阿拉伯半島上的世襲王國(酋長國)則介乎兩者之閒:他們是傳統的遜尼派宗教國家,宗教在國家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但世俗的酋長統治國家。
第五,民主與專制的矛盾。在世俗國家内部有民主和專制的矛盾。無論軍事强人政權還是酋長國家政權都稱不上是民主國家。他們的人民有爭取民主的意願,2011年的阿拉伯之春就是最好的例子。
第六,民族矛盾。除了猶太人外,中東有四大民族:阿拉伯人、突厥人、波斯人、庫爾德人。 庫爾德人是唯一沒有自己國家的主要民族。於是最特出的民族矛盾就是希望獨立建國的庫爾德人與土耳其、伊拉克及敘利亞間的衝突。
第七,恐怖主義與反恐的矛盾。值得指出的是,恐怖主義並非真正的「主義」,它是一種方法而不是一種「主義」:很少人會專門為搞恐怖活動而搞恐怖活動,而是有不同的目的,就是以上六組矛盾的任意一種或者數種。基本上,以上追求神權的極端組織都是恐怖主義的支持者。
第八,阿拉伯國家內部之間爭老大的矛盾,阿拉伯人不但是中東第一大民族,而且分佈在多個國家。它們之間存在爭奪領導地位的矛盾。以前的伊拉克、埃及、利比亞都爭過阿拉伯人的老大,但現在一般認爲沙烏地才是帶頭大哥。然而,沙烏地不是沒有對手,卡塔爾就有這種爭老大的欲望:卡塔爾不但有阿拉伯世界最大的喇叭(半島新聞網),有長袖善舞的外交手腕,還有不俗的兵力,出兵參與敘利亞内戰最積極的阿拉伯國家就是卡塔爾。前幾年,沙烏地帶領一堆阿拉伯國家與卡塔爾絕交,就是這種矛盾的反映。
第九,土耳其「重返中東」,爭奪伊斯蘭世界主導權的矛盾。土耳其前身奧斯曼帝國是傳統中東的大玩家。但奧斯曼帝國解體後,土耳其走歐洲路線,對中東事務不感興趣。但現任總統埃爾多安在2016年,擊退了軍事政變,改爲總統制後,積極推動「重返中東」政策,以一己之力改變中東和中亞的局面,成爲過去十年最矚目的變化,也順帶改寫了歐亞大陸的政治版圖。
土耳其重返中東糅合了宗教、民族、文化、地緣政治等多項因素。在宗教上「去世俗化」,大大增强了在伊斯蘭世界的號召力。在民族上,推行「泛突厥主義」,利用「突厥國家合作委員會「(Turkic Council)把阿塞拜疆和中亞四國(波斯裔的塔吉克除外)拉在一起。文化上,積極推動游牧民文化,强調游牧民族間的歷史聯係,在突厥人的内核上,進一步吸引諸如蒙古等游牧傳統的國家和地區。就連匈牙利都是觀察國;烏克蘭都是潛在的觀察國,正考慮加入成為觀察國。
土耳其勢力的擴張既有自己的實力(本身就是個中等强國),更得益於地緣政治的優勢。土耳其是北約成員,這等於有了「免死金牌」,別的國家不敢攻擊它。土耳其還是北約唯一的伊斯蘭國家,北約還要依靠土耳其抵抗俄羅斯南下。這就注定美國和歐洲不可能和土耳其交惡。
同樣地,土耳其手扼進出黑海的海峽,「卡俄羅斯的脖子」,普丁也不敢得罪埃爾多安,在2015年11月俄國戰機被土耳其擊落,以及2016年12月俄國駐土耳其大使卡爾諾夫被刺殺,雙方還一度劍拔弩張。但是普丁很快看清土耳其的實力,反而希望拉攏土耳其,離間土耳其和美歐關係。恰好,這時因為埃爾多萬走向神權化和專制化,被歐洲視為「新蘇丹」,關係惡劣;而川普和土耳其關係也不好,土耳其也需要俄國的支援,於是雙方竟然很快就奇蹟般地和修好。土耳其甚至準備購買俄國的導彈防禦系統。土耳其因此如魚得水。
土耳其崛起還得益於埃爾多安敢於「動真格」出兵。在作戰過程中,國際也不像對美國那樣用放大鏡去要求「不能傷及平民」。這樣放開手脚,用正規軍對付民兵自然無往而不利。這幾年,土耳其先後出兵敘利亞、利比亞和亞塞拜然,儼然成爲中東一霸。
此外,土耳其在戰爭中大出風頭的還有它生產的無人機TB-2,在戰爭中,烏克蘭使用這種無人機大發神威。現在這款無人機成為國際軍火市場搶手貨。這也令人對土耳其的軍事能力刮目相看。
在俄烏戰爭中,土耳其的位置(無論是地理還是政治)得天獨厚。土耳其在黑海南岸,從海域說,是俄國和烏克蘭的鄰國,是相關國家。在淵源上,無論烏克蘭和俄國都有一定的韃靼血統,韃靼即突厥或突厥化的蒙古人,土耳其就是最正宗的「突厥國家」。如前所述,它和俄羅斯烏克蘭關係都不錯。土耳其是北約國家,西方雖然和它不太咬弦,但畢竟是自己盟友,而且也譴責俄羅斯了,大可放心。同時對俄國來說,土耳其又是北約中「唯一的非西方國家」,色彩相對獨立。最重要的是,土耳其的「敢動真格」,事實上就是一種實幹的性格。它能主動承擔斡旋的責任,就是這種性格的體現。
土耳其不但現在在俄烏戰爭中大出風頭,在俄烏戰爭後,憑藉其表現以及「突厥國家組織」的成型,在俄羅斯衰落和美國「退出中東」轉戰印太的大格局下,土耳其必將進一步強大,這對中東格局影響極大。這將有力地幫助它在與和沙烏地競爭伊斯蘭世界的主導地位獲得優勢。
伊斯蘭世界一直以阿拉伯國家為主導,即以阿拉伯國家聯盟為核心,外圍才是伊斯蘭合作組織等機制。埃爾多安則反客爲主,以伊斯蘭合作組織反制阿拉伯國家聯盟。即企圖以遜尼派領袖的地位,號令伊斯蘭世界。土耳其張揚沙烏地王儲殺人事件,大大打擊了沙烏地王儲的聲望,就是一個例子。當然,土耳其與沙烏地的較量更多地在誰能擺平中東事務上,而不至於直接對抗。對兩者而言,「擺平中東事務」最主要有兩點,誰能搞掂什葉派,誰能搞掂恐怖主義。果然,在俄烏戰爭時,埃爾多安5年來第一次訪問沙烏地,與沙烏地王儲擁抱同歸於好。這意味著,雙方將先聯手對付伊朗。以後中東的合縱連橫有好戲可看了。
※作者為旅美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