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五月,阿城(如圖)突然在《上海文學》發表了中篇小說《棋王》,一炮而紅。(圖片摘自網路)
作家阿城在《九十》休刊號上,除了說張北海文章有特殊風度之外,還推崇「自由神下」余剛的文章,說是「很天真地繞,結果繞出一個想不到的結論,是另一種風度」。
余剛原名虞光,物理學博士,後來也到聯合國當翻譯。他在1980年給我們寫過一篇長文《言論自由的原則與實踐》,通過美國近百年法院的判例,解釋美國言論自由的形成、受到的打壓、對社會的影響,繞來繞去,繞出了言論自由的重要原則。這篇文章我讀過多次,是我其後數十年寫文章的重要參考資料,而且也形成我畢生堅持言論自由的依據。
他在「自由神下」專欄寫了十多年,隨手翻出一篇他寫的《不遵守規則的文明》,講到美國、日本、台灣、大陸對交通規則遵守程度的迥異,最守規則的是日本,而中國大陸的任何城市則是無秩序之最。大陸人到了香港、外國,也不守秩序。文章最後,他從一位大陸出來的朋友口中得到答案。那朋友說,他的一生就是在克服各種規則中度過的:文革下放農村,就要想盡辦法克服各種下放的規則:回到城市,又想盡辦法克服種種限制出國的規定:到美國來,又費盡心思克服種種規定的障礙,取得合法居留身份。對於中國人來說,規則不是需要遵守的東西,而是需要設法克服的東西。
規則若訂得公平合理,執行規則一視同仁,那就是用來遵守的。規則訂得不合理,或社會有許多人有特權去不守規則,那麼一般老百姓也就視規則為需要克服的。這結論,實際上就是我們香港人覺得與大陸人不是同一種人的原因。
阿城自己也在《九十》寫過十多年專欄「筆記小說」,每篇1500字,很受歡迎。
阿城姓鍾,文革後是年輕人新畫派星星畫會成員,在1985年五月,突然在《上海文學》發表了中篇小說《棋王》,一炮而紅。《九十年代》在那年九月號轉登,引動海外關注,許多文化界朋友驚為天人。台灣著名小說家施叔青當時對我說,小說寫成這樣,我們都可以擱筆了。
1986年他到香港大學當訪問作家,導演徐克想把《棋王》搬上銀幕,我就約了阿城、施叔青、張郎郎、劉成漢一起東拉西扯了一個下午。1991年徐克和嚴浩聯合導演拍成了《棋王》這部電影。阿城其後去了美國,跟張北海交上朋友。88年張北海有兩期因事沒能寫,就找阿城代寫「美國郵簡」。阿城交出第一篇題為《父親》,從他父親病重,他要趕回北京開始,談到父親一生的一些事情,我看稿時深感那文字的魅力,看完一遍之後立刻又再看一遍。我真是覺得可以列入中文教科書的範文。
文中印象最深刻的是說他父親於1957年被打成右派,經22年賤民生活後,1979年母親打電話給他,說父親的右派平反了,叫他回家吃頓飯慶賀。那年阿城30歲,回家後父親問他怎麼看平反這件事。阿城知道這件事對母親非常重要,但他對父親說:「如果我今天欣喜若狂,那麼這三十年就白過了。作為一個人,你已經肯定了自己,無須別人再來判斷。要是判斷的權力在別人手裡,今天肯定你,明天還可以否定你。所以我認為平反只是在技術上產生便利。」
這段話,後來也成為我人生的啟示。2013年我出了一本《香港思潮》,在新書發布會上,我提到不久前有些對我過去經歷的批評和討論,有些批評是意見不同,那沒有關係,討論嘛;有些是偏離事實了,不過我也不準備糾正或辯解。我不在意別人怎麼看我,怎麼說我,最重要的是我自己怎麼看自己。事後想來,我這種說法的來源正是阿城那篇文章的啟示。
八十年代末,我邀阿城每期為我們寫一個短篇小說。他寫得平淡雋永,但讀到最後常會感震撼。比如有篇題目是《炊煙》,寫老張中年得女,他對老婆和女兒疼愛得不得了。有一天,老張的老婆抱著女兒,女兒把小手伸進老張嘴裡,老張一下子就給老婆一巴掌,女兒大哭,老婆大罵。老張呆住了。他進了醫院,兩天一夜,才說出話來。
老張回顧1960年大飢荒時代他餓得慌,餓到「肝裡的糖耗完。後來就出汗,後來汗也不出了。躺著,胃裡胃酸水兒,殺得牙軟。……後來,從肚子開始發熱,腳心、脖子、指頭尖兒,越來越燙」。這種飢餓的體驗,我相信沒有經歷過的人是寫不出來的。不過,老張說,「我沒死,……我醒的時候,見到遠處有煙……就別說怎麼才爬到了吧。到了。是個人家。我趴在門口說,救個命吧,給口吃的吧,沒人應。我進去了。灶前頭靠著個人,瘦得牙呲著,眼睛亮的嚇人 。我說給口吃的吧,那人半天才搖搖頭。我說,你就是我爺爺、祖宗,給口吃的吧。那人還是搖頭。我說,那你灶上燒的是什麼?那人眼淚就流下來,說,我操你個姥姥的耳朵……。我不管了,伸手就把鍋蓋揭了。水氣散了,我看見了,鍋裡煮著個小孩兒的手。」
小說結束。我看完稿,呆了好半天。故事留下懸疑:老張那時有沒有吃那小孩的手?記憶為什麼給他留下那麼大的心理創傷?我眼淚流下來了。
阿城不是每篇都那麼陰暗。但每篇都這麼不經意地寫出震撼人心的故事。我跟他維持了好久的友誼,直到前幾年我去北京還找他聊天。(失敗者回憶錄154)
※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專欄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近年在香港蘋果日報撰寫社論、專欄,時常批評當道,立場反共。李怡近年移居台灣,持續發表他個人的「失敗者回憶錄」系列文章,本報從第91篇開始連載,前90篇則連載於《風傳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