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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怡回憶錄:「錯愛香港」——我的作者朋友們(之四)

李怡 2022年06月17日 00:01:00
新井一二三在台灣出版了許多書。成為以中文寫作的一位成功的日本作家。(本報資料照片)

新井一二三在台灣出版了許多書。成為以中文寫作的一位成功的日本作家。(本報資料照片)

在《九十》的休刊號上,有兩位學者談到我的編輯工作。一位是後來參加兩次「五學者談一國兩制」的劉述先教授。他說1974年在中文大學跟我一起參加一個座談會,那時我是左派刊物的編輯,他在會上語帶嘲諷地說,將來大陸真的收回香港,現在那些左派份子就失去代言人身份而被棄置一旁。他說,餐敘時我坐在他身邊,「卻絲毫不以為忤,還約我寫文章」。

 

後來,劉述先就常向我們供稿,參加座談。我們也成為朋友。

 

另一位學者,就是在前文中講到過的翟志成。他在休刊號上說:「我一生中最得意的幾篇文章,幾乎全部登在《九十年代》上。」他說生平最恨別人改動他的文章,但我有一次刪改了他的文章,後接我來信,說是對別人並不如此,「唯因與我相知,故『倚熟賣熟』」,他「細讀刪文,又確實比原文更好」。

 

引這兩段「稱讚」,並非自吹自擂,而是想說明我編輯這雜誌,如果還算成功的話,我的「成功之道」何在。

 

我只是中學畢業,可以說沒有學歷。靠讀雜書而得到的知識,既無系統,也非專精。能夠編輯這本被認為知識人愛讀的雜誌,靠的就是園地開放,讓讀者也以作者的身份參與。我辦的不是兒童刊物,不是要向讀者宣傳教育。我辦的是讀者也要成為作者的刊物。因此,遇到批評、嘲諷,不管是否事實,我是否同意,我都不會生氣、反駁,反而會把這些批評意見刊登出來,讓讀者去判斷和討論。

 

一份報刊的成敗,取決於總編輯的氣度。而我的氣度,就是源自於我對自己的知少識淺有自知之明。

 

我尊重來稿。不記得翟志成說我刪改他的文章是哪一篇了。因為若來稿過長,有時或會刪節,但「改動」應該絕無僅有。即使刪節,也會在刊出前徵求作者同意。刪改翟志成那次來稿,大概因為太趕,而且真是覺得改後對我這位朋友會比較好。

 

至於1976年四人幫倒台後我成為雜誌的主要政論者之一,那是因為其時所有的中外左派都被中國局勢的突變鎮住了,一時不知反應,於是我就與麗儀合作,打鴨子上架,寫評論分析。並越寫越有知名度。

 

縱觀《七十》《九十》的歷史,前半是以開放言論,依靠海外知識人對兩岸局勢的關切和討論;後半就以香港問題為主,並依靠一些專欄去凝聚讀者們的持續閱讀。

 

除了「自由神下」和張北海、阿城的專欄之外,我們也邀了一些已經頗有文名的作家寫專欄,像南方朔、司馬文武、劉黎兒、龍應台、黃春明、平路、登琨艷、羅孚,都寫過一段相當長的時間。

 

其中,值得一提的,是最早在《九十》寫專欄而後成為知名作家的查建英和新井一二三。

 

查建英是北京人,我在1991年訪美時認識她,她說她現在仍然是在北京和美國兩邊跑。我覺得她談吐不凡,就約她為《九十》寫一個「北京素描」的專欄。她用「扎西多」的筆名,寫與北京有關的社會和文化現象,也講到香港。在1993年一篇文章中,她介紹了北京流行音樂《我的一九九七》,一個年輕女歌手作詞作曲:「什麼時候有了香港?/香港香港怎麼那麼香?/一九九七快點到吧/我也想看看那午夜場……」與香港人對九七的恐懼,完全不一樣。

 

新井一二三是日本人。1984年我去日本時,她的中文老師陳立人帶她到我的住處見面。那時她的中文還很生硬。不久,她考上公費生去了中國。在那裡兩年,居然寫來文筆流暢、想法獨特的中文文章。我們都刊登了。

 

兩年後她回日本,進入《朝日新聞》當記者。不到一年,就結婚移居加拿大。幾年後的1991年,她來信說離了婚,現在又想用中文寫稿了。斷斷續續寫了幾個月,我發現她的觀察獨特,個人風格顯著,於是邀請她為《九十》寫專欄。

 

新井特立獨行,常做一些別人不敢做的事,寫別人不敢碰的話題。她在中國,批評中國。在日本工作,批評日本職場。在加拿大,罵加拿大做事慢而人也無趣。但1993年底她來香港旅行一個星期之後,就決定來香港居住和找工作,還寫了篇文章,用廣東話作題目《喺(在)香港再見》。文章說,香港工作機會很多,《南華早報》的招聘廣告多達98頁。又引日本報紙報導,有上千日本女青年近年到香港工作,主要是日本「男尊女卑」觀念太強。去香港甚至是世界潮流,加拿大她身邊就有六、七個人去香港。

 

那時離九七不到三年,香港的未來確實是未知數。但世界不景氣,對很多國家的人民來說也是未知數。所以,她就隨著這股香港潮來了。並且,很快找到工作。

 

她的專欄仍受歡迎。但越接近九七,香港越感受到北京對未來的控制,政界和輿論界也紛紛自動向中國靠攏。然後,愛國潮來了,保釣潮來了,反日潮來了,民族主義潮來了。新井在1996年的專欄寫下一篇《錯愛香港》,結尾寫道:「基於原則的抗議聲音是一個社會的免疫系統,它的衰弱預兆著將要來臨的死亡。」

 

從當時的趨勢看,她是對的。香港的抗議聲音在主權轉移後才慢慢起來,到2019年使全球都震驚。但已經晚了。免疫系統無論是自己消失,還是被強壓下去,都意味著死亡。

 

1996年8月後她就沒有給《九十》寫專欄。她在《蘋果日報》副刊的專欄有一天收到一封信,裡面放著糞便。因為她是日本人?因為香港泛起了民族主義嬰兒病?因為她批評了民族主義?不管什麼原因,她的《蘋果》專欄也停了。

 

知道「糞便」這樁髒事,我應該打個電話給她,表達關心和支持吧!雖然她那時已不是我們作者。我有想,卻拖延著沒有做。作為最早把她引進中文寫作、使她錯愛香港的人,我至今都感到抱歉。

 

她後來在台灣出版了許多書。成為以中文寫作的一位成功的日本作家。(失敗者回憶錄156)

 

※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專欄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近年在香港蘋果日報撰寫社論、專欄,時常批評當道,立場反共。李怡近年移居台灣,持續發表他個人的「失敗者回憶錄」系列文章,本報從第91篇開始連載,前90篇則連載於《風傳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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