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因為畫中的一切都在柔和地搖晃著，

只要我們站在這幅畫前面，

似乎也能感受到舒適的微風和清甜的香氣。

彷彿金色火焰一般光彩奪目的秀髮，漫天飄落的玫瑰，迎風鼓起數層褶皺的衣裙，葉片搖動的橄欖枝，水邊彎曲的香蒲，海上湧來的浪花打著旋兒，輕柔地搖著貝殼舟......所有的一切都在擺動著，散發著生命的豐盈能量。

畫作的主題雖然是「誕生」，

但正確來說，

應該是自海中誕生的維納斯，被海浪送上賽普勒斯島岸邊的瞬間才對。

維納斯擁有曼妙的成人裸體，眼神中流露出淡淡的悲切，彷彿對裸露身體感到羞恥一般，右手擋住胸部，左手則遮住下體（這一姿勢在古羅馬被稱為「舉止端莊的維納斯」）。而以這位支配春天的「美」和「感覺」的女神為中心，畫面上還點綴著各種各樣的標誌。

承載著剛剛出世的維納斯的貝殼代表著女性器官， 意味著「 生殖」 和「 豐饒」 。左下的蒲穗意味著「 再生」 和「 多產」 ， 右上的橄欖樹則是「 和平」 的象徵。

畫面左上方，擁有翅膀的西風神塞菲爾（Zephyrus）鼓起臉頰吹出春天的氣息，而他飛行的速度之快，從他的藍色披風的舞動感就可以看得出來。他的妻子芙羅拉（Flora）緊緊抱著他，也一同將氣息吹向維納斯。

由於芙羅拉是花神，所以她身邊飄舞著如同蝴蝶一般的許多玫瑰。玫瑰象徵著「愛」和「歡喜」，是和維納斯一起出生，並一併獻給維納斯的花。玫瑰如同維納斯一般美麗，而又像維納斯給予人們愛的痛楚一般擁有銳利的尖刺。

在維納斯右手邊的海岸上，季節擬人化的精靈荷賴（Horae）已經早早等在那裡，用門徒約翰給耶穌施以洗禮時一模一樣的動作，準備給維納斯披上玫瑰色的袍子。袍子上的圖案是春天的各種花朵，與此同時，荷賴自己的衣著也格外時尚。

她身穿繡有矢車菊的白色長裙，將粉色玫瑰的枝條作為腰帶，同時脖子上戴著常綠的桃金娘。我們可以看到荷賴腳邊還有默默盛開的銀蓮花，這種短命的花是「縹緲無常」的象徵，後面會提到，這和維納斯有很深的關聯。

維納斯從貝殼船走下來，直接踏上了賽普勒斯島的土地。傳說她每邁出一步，腳下就鮮花盛開，自濡濕的潔白肌膚上每滴下一滴海水，都會變成珍珠滾落。（多麼浪漫呀！）西風神塞菲爾與妻子花卉女神芙羅拉。

這幅作品和〈米洛斯的維納斯〉並列，

是無數的維納斯畫像中最有名的作品，更是波提切利的至高傑作。

彼得．烏斯蒂諾夫1曾說過：「如果波提切利是現代人的話，他現在一定在《時尚》（Vogue）雜誌工作吧！」這句話說得真是十分恰當。講究的著色，優雅纖細的描線，巧妙的人物配置，充滿裝飾性的小道具，以及格外奪人眼目的女主角的面容及表情— 這些確實具備了和現代共通的普遍魅力， 無論是作為二十年前的《時尚》封面，還是最新一期的封面，都非常合適。

雖然是平面構圖，但清晰的黑色輪廓線條營造出了浮雕效果，約定俗成的海浪畫法，一不小心就會成為巨大的缺點，然而在這種情況下卻來了個大逆轉，使得畫面充滿了薄玻璃工藝品一般不可思議的美感。

維納斯的身體也是一樣，微妙地扭曲著，手臂綿軟細長，和那個時代的完美肉體標準多少有些出入（當然嬌小的胸部和豐滿的腹部，還是符合那個時代對於女性的審美觀，如果波提切利是現代人，他一定會畫出胸部豐滿、腹部平坦，更加苗條的裸體了吧）。

至於畫中維納斯極端的溜肩和胸口凹陷的原因，有一說是由於模特兒得了肺結核。就算這不是真的，這位肌膚光滑的愛之女神所具備的美，確實也不是活力充沛的健康美，而是帶著些許病態的氣息。

正因為如此，清秀的外表下隱藏的情色和個性才越加強烈。美和病態，純潔和扭曲，悲傷和歡喜，保持著最低限度的平衡，搖搖晃晃地站立著。就算美玉微瑕，不，也許正是因為有了瑕疵才越能彰顯其魅惑，因而成為一代名作。

根據赫西俄德在《神譜》2中的記載，維納斯的出生祕密十分恐怖。這和〈農神吞噬其子〉（參見《膽小別看畫》）也有關係。

首先要說的是，這個浩瀚世界的起源。

自混沌而生的大地之母蓋亞，憑藉一人之力生出了山脈和海洋，以及天空神烏拉諾斯。最終她和烏拉諾斯交合，生出更多的孩子，其中也包括百臂巨人等等醜陋的怪物。烏拉諾斯為了疏遠他們，把他們全都關進了大地深處。

因為地底阻塞，蓋亞十分痛苦。她出於對烏拉諾斯的怒火，因而交給小兒子薩圖爾努斯（Sāturnus，希臘名克洛諾斯）一把大鐮刀。薩圖爾努斯聽從母親的命令殺害了父親，自己掌握了大權，然而同時自己也被預言將來會被自己的孩子殺死，因此他只能逐一吞噬自己的子女（這一場面在〈農神吞噬其子〉中就可以看出，最終他沒有逃脫預言，被兒子宙斯打倒了）。

薩圖爾努斯在殺害父親的時候，用大鐮刀將父親的陽具割掉並丟入大海。鮮血淋漓的陽具在海中漂流，和海水混合在一起，被陽光照射到化為白色的泡沫，不知不覺中竟然從中誕生了一位金髮的美女，也就是維納斯！

維納斯的希臘名是阿佛洛狄忒，語源是 aphrós，即泡沫之意。

維納斯就和處女懷胎生出的耶穌一樣， 但她沒有母親， 是由父親的精液而生的。再進一步說，維納斯是出自這世界上第一次的殺人事件，並且是兒子殺害父親的。彷彿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一般，在憎惡、血和殺人中竟然出現了「美和愛」的化身，從砍下來的令人作嘔的血塊中生出了維納斯這樣罕見的美女。

看到這裡，我們大概能明白，為何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表情一直帶著難以名狀的悲傷。以這樣的方式誕生的話，無論是誰都無法露出快樂的神情，也無法保持身心健康吧。誰都會憂鬱地想著，我能否來到這個世界？而且如果連未來的宿命都已經預知的話，就更不用說了。

支配「愛」—準確地說是「愛欲」的女神，

和這件淒慘血腥的事件聯繫之深，

暗示著感官喜悅的深不可測，

令人不寒而慄。

美會超越善惡，感官能夠擺脫一切束縛，無法得到控制。綜合兩者的女神作為恍惚和殘酷的表現者，必然導致了諸多事件的發生，同時將自己也捲入其中。

宙斯把登上陸地的維納斯帶回奧林匹斯山（神明居住的聖山）之後，神明們紛紛為她的魅力所傾倒，許諾贈予她種種禮物來向她求婚。太陽神阿波羅送她黃金寶座，海神波塞冬送她大海的寶藏，旅行者的守護神赫爾梅斯送給她世界上所有的冒險，神明們的求愛就是如此的熱烈。

最終，維納斯所選擇的丈夫，是宙斯和赫拉的兒子—火和鍛造之神赫菲斯托斯。赫菲斯托斯非常勤懇，然而身體有殘疾，且相貌醜陋。不過，他向維納斯發誓說：「我會當你的好丈夫。」於是他得到了美人的芳心。

這裡說一個題外話，路易十六當年的興趣是造鎖，他就把自己比喻成赫菲斯托斯，把妻子瑪麗．安東妮比喻成維納斯，或許他還挺了解自己的。

維納斯生了很多孩子， 然而都不是丈夫赫菲斯托斯的孩子， 而是情人們的孩子。情人的數目和孩子一樣多。她和宙斯生了丘比特（希臘神話中的厄洛斯），和赫爾梅斯生了雙性神赫馬佛洛狄忒斯，和戰神瑪律斯生了波波斯（恐怖），和祭典之神狄俄尼索斯生了畸形的普利阿普斯等，有趣的是，每次雲雨過後，維納斯都會回到赫菲斯托斯身邊，而他每次也都會原諒妻子。

愛和死亡的關聯度也很高。

自死亡而生的維納斯也和無數的死亡扯上關係，這也是自然的結果。最為人們所熟知的， 就是美少年阿多尼斯的故事。維納斯戀上這個少年招致了瑪律斯的嫉妒，她化身為巨大的野豬咬死了阿多尼斯。

維納斯緊抱著阿多尼斯的屍體，哀歎說「求你作為我們愛情的見證回來吧，哪怕只有一瞬間也好」，這時就彷彿是在回應她一般，流淌著阿多尼斯的血的地上，頓時盛開了一片銀蓮花。

請再看一次波提切利的畫作—荷賴腳邊的銀蓮花。銀蓮花迎著最初的春風綻放，在第二次春風吹來的時候凋謝，這縹緲纖細的花兒和嬌豔的玫瑰相比完全不起眼，然而這正是早逝的阿多尼斯本人，是愛情中悲傷的象徵。

不，也許應該說，銀蓮花象徵了維納斯的愛的形態。她是會勾起人們欲望的女神，然而無論是情欲，還是一種欲望的感覺，都注定不能長久存在。維納斯的愛一直以來都是有終結的愛、短命的愛。(這有哪裡不好？難道只要持久就是好嗎？)

正因為短暫，正因為看得到終點，所以我們才無法逃避感情的風暴。在歡喜的背後，藏著深深的苦惱。歡喜、陶醉、獨占欲、嫉妒、憎惡、希望、絕望、猜疑、麻痺、執念、沉溺、倦怠、忍耐、煩悶、渴望、焦躁、變心、悲憤、狂亂，以及恐怖。

波提切利所畫的維納斯的臉，右半邊和左半邊有著令人驚異的不同。在鼻樑處放一面鏡子對比一下兩側就會知道，有陽光照耀的明亮的右臉表情非常純潔可愛。

然而，有影子的左側則陰暗憂鬱，彷彿是不同人一般。就好像是愛情的幸福和罪惡同時存在於一張臉上，由此造就了如此複雜而又虛無的表情......

山卓．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 1445-1510）

波提切利在世時，是在佛羅倫斯的富豪家族的庇護下生活。這幅〈維納斯的誕生〉究竟是受誰所託而作，並沒有確切的記載，但有證據證明，十六世紀初期這幅畫是由梅迪奇家族3所有。

從蛋彩畫的表現方式（比版畫所需經費要少）來看，人們推測這可能是為梅迪奇家族的別墅所畫的裝飾畫。

編注1： 彼德．亞歷山大．烏斯蒂諾夫（Peter Alexander von Ustinow，1921-2004），英國電影演員、製片人、劇作家，曾兩度榮獲奧斯卡最佳男配角，於1990年被英國女王伊莉莎白二世授予爵士稱號。

編注2： 《神譜》（Theogony），書中詳細記載古希臘諸神的起源與譜系，並確立宙斯及其家族作為神界的中心，完成希臘神話的統一。

編注3： 義大利著名的家族，15世紀在佛羅倫斯起家，18世紀沒落，在歐洲文藝復興時期具有重要的影響力。

*本文摘自《膽小別看畫Ⅲ：藏在傳世名畫裡令人細思恐極的故事》，時報出版。

【作者簡介】

中野京子

日本藝術史暢銷書作家，德國文學研究者、藝術評論家、2017年《恐怖繪畫展》（怖い絵展）特別監修。

中野京子對於歷史與藝術的學識淵博，以及對人類心理擁有超群洞察力，她以獨特的視角觀看藝術、書寫歷史，著有《膽小別看畫》（怖い絵）等一系列解讀西洋名畫著作，在日本出版後一躍成為最受歡迎的藝術類書籍作家。

目前除寫作、授課、寫專欄之外，還參與日本NHK電視台藝術節目製作，以多元方式向大眾傳遞歷史和藝術的魅力。

另著有《療癒羅浮宮》。

【譯者簡介】

李肖霄

二〇〇六年畢業於北京語言大學日語系，經過數年在外企打滾後決定給自己充電，目前就讀日本一橋大學商學研究科碩士課程。興趣是宅在家讀書打遊戲看動畫，以及研究怎麼做出更好吃的中餐日餐西餐。曾經為某字幕組工作。現實中雖然是個身體柔軟的胖子，但大腦頑固又認真，熱愛歷史讀物和奇幻讀物，在小學時就已通讀希臘神話大全和中國皇帝全史。近年來人生觀和世界觀不斷發生巨變，認為不止名畫，任何事物都要多個角度去看才能理解其中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