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不該老在描述帝國的威武與巨大,而是清楚計算並善用自家的優勢與劣勢,畫清不可逾越的底線(紅線),並組建起足以保衛這條紅線的武力。圖為台灣的F-16V BLK20戰機。(圖片摘自國防部發言人臉書)
日前,卜大中前輩寫了篇「普丁重蹈波斯帝國的錯誤」好文,述及波斯王薛西斯一世與今日俄羅斯普丁的雷同,頗有古今映照之慨。心有所感,於是大膽狗尾續貂,補充一下個人對這兩次戰爭若干類似情境的看法。
距今約2500年前,希臘與波斯的關係很像今天的台灣與大陸。希臘諸城邦位於統一埃及、中亞平原和波斯高地的波斯帝國邊緣,一直有非常密切的貿易往來。在愛琴海對岸的小亞細亞有若干希臘人和腓尼基人殖民地,大陸軍波斯後來將其一一征服。但有些希臘人不服,打起游擊戰,若干希臘城邦偷偷協助這些叛軍,於是波斯王興起討伐希臘之意。波斯的主要問題是旱鴨子下不了水,於是大量依賴商人無祖國的腓尼基人協助建立波斯海軍,運送部隊過海登陸。待軍事準備完成後,波斯王修書向各城邦勸降,內容無非是「波斯軍敢於出手」,向各城邦索要「土與水」,意即要求臣服。若干城邦立馬嚇得倒向波斯,但雅典與斯巴達等大咖沒打算屈服,於是只好開戰。
波希戰爭有兩次,第一次波希戰爭發生於西元前490年,波斯王大流士一世先是派軍打色雷斯,逼降馬其頓王國,但進展不順。於是用艦隊直接攻向希臘本島,然後直接在雅典的阿提卡地區登陸。雅典與斯巴達召集各城邦軍隊抵抗,但龜毛的斯巴達軍以特殊節日無法出動為由,拖到九月才出發,雅典軍只好自己抵抗波斯大軍,此即著名的「馬拉松戰役」。雅典軍以約1萬人對陣波斯軍2萬5千人,在有利地形上進行會戰,並截斷波軍船艦退路,據希羅多德說,此戰波軍戰歿6400人,雅典僅損失192人。
這一仗的損失,對龐大的波斯帝國而言其實不痛不癢,但波斯王的「不敗神話」瞬間崩解,各地叛亂不斷爆發。此後數年,大流士一世就在四處平亂中不停奔走,最後死在征埃及軍中。其子薛西斯一世繼位,討平埃及與各地叛亂,將自己升為「神格」,懷著滿腔悲憤要為父王復仇。他這次花了四年時間調集軍馬糧秣,還在博斯普魯斯海峽上建了浮橋,讓大軍可以走路通過。
另一方面,希臘人也知道波斯大軍遲早還會再來,而且其規模可能是前一次的幾十倍。但希臘各城邦人口、裝備都有限,以一當十,同島一命也頂不住大戰消耗。於是雅典的軍事天才提米斯托克利力主建立200艘戰船規模的海軍,在海上截斷波軍補給與運兵。各城邦間也針對波軍威脅進行了多次多國會談,確立了協調指揮機制。由於斯巴達兵力最多最強,所以斯巴達人當主帥,雅典人副之,各邦出兵雖少,但皆願群策群力,抵抗外侮。
後來的故事大多數人都耳熟能詳,影視作品也拍了不少。斯巴達三百壯士在溫泉關的英勇抵抗波斯二十萬大軍,消耗了波軍實力也拖慢了進度。薩拉米斯海戰殲滅波斯艦隊,嚇得薛西斯輕裝急回波斯本土,以免後方叛亂回不去了。希臘這邊丟給兩位老將負責,打雅典怕是難了,打斯巴達更是別想,只能沿中部底比斯一線統治希臘北部,並提出和平協議,希望希臘各城邦承認南北分治以保有部份戰果,給國內有個交待,「不要羞辱波斯」,但沒人甩他。
薩拉米斯之戰一年後,希臘各軍整備、訓練、集結完畢,西元前479年,希臘聯軍約8萬人(現代估計)在普拉提亞平原與波斯約20萬大軍會戰對決,一天血戰下來,波斯軍主將被殺,傷亡過半,其餘潰逃,希臘軍則損失輕微。接下來一年,就是希臘人驅逐陸上波軍的驅逐戰,和海上殲滅波斯海軍的殲滅戰。貫穿歐亞的那條陸橋毀了,愛琴海成了希臘內海,小亞細亞殖民地也紛紛恢復獨立,直到薛西斯過世,都沒敢再起心動念染指希臘人的地盤。波希雙方繼續貿易往來,各城邦都與波斯或多或少有些政治往來,甚至個人在國內被鬥到無路可走,轉投波斯者也不在少數。雖然政治勢力希上波衰,但雙方未再提土與水之事。
波希戰爭史對於現代國際關係運作是很有啟發性的。因為那是在沒有什麼條約規範、國際組織、主權國家、民族大義、地緣政治……等現代理論干擾下,最原始的人性反應,其中若干主題更足堪台灣深思借鑑。
第一個主題是:誰愛被帝國統治?其實很少。古往今來,帝國的擴張都要靠征服與殺戮,最起碼是「恐懼」,很少有欽敬折服而自願加入的案例。統一不是人類本性,宗族、地盤、部落才是自然常態。即使把中國歷史翻開,仔細算算年份,秦以後的歷代王朝,盛世多不過百年,接下來卻是超過百年的混亂、割據、與內戰,再接下來便是五代十國等分裂年代。不論那種帝國,本質上就是個鑽油平台式的榨取系統,主要目標是抽稅與勞役,為帝王榮光服務,小民們根本無感。就算沒有帝國統治,各城各邦甚至跨海到各洲各族,只要談好規矩,就能進行交換,貿易比帝國更能快速促進技術、文化、以及財富的交流與累積。相反的,農業帝國反而常是貿易與交換的阻礙,大草原上游牧民族雖常有攻伐搶掠,但通常只要能開市貿易,就不會想鬧事了。人們願意交點稅以換來安全與秩序,但沒興趣為帝王或帝國的「偉大復興」服務,所以才會當帝國的「不敗神話」一破滅,就群起反叛,回到自己熟悉的統治方式與生活方式。
其次,「恐懼」犯眾怒惹毛人的速度,永遠快過嚇倒人的速度。而且「不敗神話」、「敢於出手」這種吹牛皮大外宣的膨漲速度與崩潰速度是「不對稱」的,通常吹牛皮需要許多成功案例,但戳破牛皮卻只需要一個失敗案例。而帝國威望(Prestige)才是帝國統治廣大領土與種族的核心要素,一旦破滅通常就要面臨無數分裂與叛亂。但城邦之類的散漫小國卻剛好相反,平常打打鬧鬧,面臨強大外敵時只要能出現協調機制或同盟會議,形成抗敵共識,其抵抗力量不見得會輸給帝國。今天俄羅斯所面對的正是這種心態。在歐洲人眼中,普丁這種俄羅斯人不是歐洲人,而是蒙古人的後裔。這裡指的不是血統,而是其語言所透露的思維模式與行為所表現的擴張方式,「恢復往日俄羅斯榮光」,讓人想起的是蒙古人、野蠻人,現在不團結起來抵抗,難道要讓野蠻人來統治我們嗎?
再次,小國之所以有本錢以寡擊眾,對抗大國,必有某種戰爭技術方面的優勢,而且是從裝備到戰技、戰術、後勤,形成系統性的優勢。當時波斯軍隊號稱百萬,但即使是波斯王親衛隊「長生軍」,也沒有希臘重步兵那種全身金屬鎧甲、盾牌、與精良刀劍,這可能是源自西方冶金工藝的傳統優勢。直到波希戰爭後約80年,色諾芬時代,波斯王室兄弟爭王位,弟弟還得召募上萬名希臘重裝傭兵來打仗,而且一路打到底格里斯河邊。直到小王犯蠢被殺,這隊約一萬名傭兵還在波斯大軍追捕下,一路殺回希臘。再過約70年的亞歷山大,同樣擁有技術與戰術上的優勢,才能連敗大流士三世。技術乘以數量乘以戰術,形成一套具有戰場優勢的作戰系統,那才是小國抵抗大國的底氣所在。
總結而言,在人性中,跟你貿易賺大錢發大財,跟交出土與水被你統治,根本是兩回事。前者人人樂意,但後者足以惹怒眾人。這就像客戶與購併的關係,或喝咖啡與嫁進門的不同。帝國財富雖然令人垂涎,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是掠奪而來,我在門外可以賺你錢,但進了門就只能被你搶劫,誰願意做這種賠本生意?所以,當一個國家顯露出他對土地與控制力的野心,其他國家,即使並非另個強大帝國,也會集合起來一起抵抗這個沒有規矩的野蠻人,不能讓他繼續囂張的擴張領土,至少要讓他懂得平等交換的貿易規則,而這正是現今俄羅斯和中國所面對的困境。而足以在自由貿易中佔有一席之地的經濟體,必有某些技術方面的優勢,只要給他時間完成平戰轉換,形成戰系戰力,一場群策群力戳破帝國神話,甚至毀滅大帝國的戰爭,便可能發生。
從波希戰爭到俄烏戰爭,我們都看見一個陸權農牧大帝國,與一群海洋貿易城邦間,在思維、價值、政治體制、以至軍事作戰方面的高度歧異。陸權帝國向來愛靠威望與恐懼進行恫嚇與征服,但貿易同盟向來都是靠商議與規則進行運作,甚至在臨陣前晚,大本營裡還爭論到天亮,但上陣後依然進退有節,大帝國軍隊常常看不懂這些靈活的把戲,一戰全敗。所以,我們不該老在描述帝國的威武與巨大,而是清楚計算並善用自家的優勢與劣勢,畫清不可逾越的底線(紅線),並組建起足以保衛這條紅線的武力,以應對最壞狀況。假使雙方發生慘烈戰爭,便須用最快速度殲滅敵軍主力,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讓大帝國再也握不起拳頭,徹底喪失其威望與神話,得不償失且喪盡顏面的完全撤離。然後,外交才有機會出場,貿易才可能重新上桌,痛過的和平才會是堅實的和平,連和平協議都不用簽。
所以,當前幾年若干人大談「修昔底德陷阱」與「米諾斯對話」時,我常勸朋友們多研究一下波希戰爭。伯羅奔尼薩戰爭,終究是兩大集團間的對抗故事,不是咱們這種小國插得上手的。但波希戰爭,完全是一群小城邦一起對抗大帝國的故事,也是海權與陸權交界處的戰爭過程,對台灣更具啟發性。誰都想跟中國作生意,但誰能忍受一個想直接闖進你家搶劫最重要的生財工具(台積電),根本不想給你留活路的惡霸?這不是純粹在鼓勵台灣人的抗敵意志,同時也在請對岸的那些野蠻人們好好想想,即使你已是一個古波斯那樣的獨霸帝國,當你向鄰人索要土與水的時候,會引起多麼廣泛的反彈與聯盟對抗?又會讓自己落入什麼樣的慘況?
※作者為前親民黨文宣部副主任、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