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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杰:唐山打人事件顯示中國已淪為「蠅國」

余杰 2022年06月18日 07:00:00
在「蠅國」,從鐵鏈女事件到唐山打人事件都是如此:群情激奮之後,又將春水無痕,而正義的實現,遙遙無期。(美聯社)

在「蠅國」,從鐵鏈女事件到唐山打人事件都是如此:群情激奮之後,又將春水無痕,而正義的實現,遙遙無期。(美聯社)

中國如同「蠅王」橫行的蠻荒之地

 

唐山這個中國的三線城市受到全國乃至全球的高度關注,上一次是數十萬人死難的唐山大地震,這一次是燒烤店打人事件:二零二二年六月十日淩晨,唐山市一燒烤店發生一起多名男子暴力毆打兩名女子案件,該視頻在網絡上瘋傳,激起了極大民憤。中國員警不動則已,一動則如脫兔,很快,打人的九名男子全數落網——打人兇徒中的「唐山五虎」都是唐山大地震之後出生的,都是唐山大地震倖存者的後人。而且,帶頭大哥居然是一名有案在身的逃犯,在「天網」籠罩之下的中國,他為何能逍遙法外?該案發生後,更有多若干當地民眾發佈視頻,實名舉報長期欺淩、勒索他們的黑幫分子,唐山頓時成為一個人人談虎色變的城市。

 

民眾和媒體對此事件的反響各不相同。有人批評受害的女性不該在三更半夜到外面吃宵夜,將自己「暴露」在壞人或危險面前,是自取其辱。信奉「進步價值」的端傳媒聚焦於男人打女人,認為是「父權制社會對一個普通男人也提供了足夠信心支援,讓他可以參與到『女性屠殺』中」。戲子成龍不忘來湊熱鬧,義憤填膺地譴責不敢見義勇為的旁觀者,發出跟習近平一樣的「竟無一人是男兒」的哀歎,仿佛他自己真的是電影中以一敵十的武林高手,若在現場一定會挺身而出,其實他的鹹豬手並不比那幾個兇徒乾淨多少,被他始亂終棄的苦命女子淪為精神錯亂的站街女,他一點也不勇敢和崇高。

 

以上這些評論言不及義,就連官媒都承認,此一事件顯示「社會治理失敗」。而「社會治理失敗」只是表面現象。日本歷史學者高島俊男在《盜賊史觀下的中國》一書中指出:「二十世紀只有中國這個地方,完全落後於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歷史進程,整個社會還是和五百年前、一千年以前沒甚麼不同,只要出現一個荒唐無道的暴徒,就能隨意把整個社會搞得天翻地覆,所以才會被毛澤東糟蹋得那麼厲害。」這些暴虐的打人者,誰的軀殼裡沒有蟄伏著一個「小毛澤東」?中國當代史的兩個轉折點,一是文革,一是六四。香港作家倪匡在一次訪談中指出,文革的後遺症就是突破了人類的道德底線,一個年輕人可以無緣無故地打死老師和校長,卻能若無其事、逍遙法外,還能得到最高領袖的接見,耀武揚威,哪還有法治可言?作家蘇曉康則指出,中國政府三十年前在首都沿長安街一路屠殺老百姓,等於鄧小平「強奸」全中國人一次,這個惡例一開,中國從此就可以當街殺人,而且「滿街都是劊子手」,道理很簡單:公理、法制皆蕩然不存,一個殺人的最高當局,昭示天下即殺人合法。

 

二十世紀只有中國這個地方,完全落後於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歷史進程,整個社會還是和五百年前、一千年以前沒甚麼不同。(美聯社)

 

經歷文革和六四後的中國,跟英國作家戈爾丁在《蠅王》中描寫的那個遵循叢林生活準則的孤島毫無二致:《蠅王》寫一群在第三次世界大戰中倖存的青少年來到一座孤島,一步步從文明走向野蠻的故事。戈爾丁說,「本書的主旨,是試圖通過社會的缺陷,追溯回人性本身的缺陷。寓意就是,社會的形態,實際上取決於個人的道德,而不是政治體制」。書中的核心符號是「蠅王」,它最直接的意象代表是孩子們用來「祭祀野獸」的野豬頭,它在高溫潮濕的環境下,被無數蒼蠅叮咬,發散出陣陣惡臭,極端惡心和恐怖。它一邊連接著孩子們無法戰勝的自然神秘主義,一邊連接著孩子們因恐怖而被激發的驚人獸性。它強烈暗示著一個極度邪惡的惡魔,這個惡魔代表了墮落、毀滅、腐化、歇斯底里和恐慌。「蠅王」這個源於希伯來語的名詞,在《聖經》中被稱為「萬惡之首」。在中國,毛澤東是蠅王,鄧小平是蠅王,習近平也是蠅王,他們的身邊,圍繞著無數的蒼蠅。

 

「蠅國」的特徵是個體原子化、社會野蠻化和權力黑幫化

 

唐山打人事件並非偶然和孤立的個案。中國民眾的強烈反應,不單單是因為事件本身的惡劣,更是因為每一個人都深陷於恐懼不安中,此一事件激發了他們更大的恐懼和不安,這對中國外交部發言人宣稱的「中國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國家」的說法,不啻是一大嘲諷。蠅王肆虐的中國已然淪為「蠅國」,「蠅國」有如下三大特徵:

 

其一,個體原子化。在西方,希臘文明中產生了古典公民共和主義的政治共同體理論,強調政治生活中共善、公民自治、以及德行的重要性,產生了優質的「生命共同體」觀念。近代以來,新的共同體則由國家、市民社會及民族三個觀念來建構。市民社會比國家和民族更重要,它建構出市場與公共領域這兩大近代自由主義的支柱。然而,在包括共產中國在內的極權國家,黨消滅了市民社會和公共領域,讓個體原子化、處於孤立無援的狀態,這樣就能如臂使指地對所有人實行有效的獨裁統治,且防止出現民眾彼此聯結而形成反抗力量的可能性。

 

其二,社會野蠻化,暴戾之氣氾濫成災。十多年前,楊佳事件發生時,我與劉曉波撰文反對艾未未等將楊佳「大俠化」的思維方式,認為這是一種危險的走向準法西斯社會的趨勢。我們的這種意見遭到當時的主流民意鋪天蓋地的攻擊,但十多年之後,中國社會確實在在這一道路上奪命狂奔。

 

日前,流亡美國的基督徒、公民維權活動人士施明磊在臉書上感歎說:「有時候,中國人語言的粗鄙到了讓我懷疑漢語是否出了問題的程度。」她舉例說,一位在美國最好的高校博士畢業,在美國最好的互聯網公司工作多年的華人菁英,張口閉嘴「牛逼」、「操」、「年輕人年輕的時候應該多吃屎」。中國的商業公司廣泛流傳馬雲的名言「九九六是福報」,阿裡「十八羅漢」彭蕾在湖畔大學給創業者們授課講 「選拔員工的標準之一是皮實,也就是耐操」,很多高科技公司甚至到了講話不帶臟字都不會說話的地步。中國公司和朋友圈的性騷擾用語,好像成了拉近關系的方式。

 

唐山打人事件並非偶然和孤立的個案。中國民眾的強烈反應,不單單是因為事件本身的惡劣,更是因為每一個人都深陷於恐懼不安中。(美聯社)

 

施明磊認為:「中國的商業精英們,選用越來越粗鄙的話語,夾雜著對其他種族的歧視,民族主義的仇視,對個體尊嚴的完全的踐踏,以及騷擾性的語言,都映射了近代以來,中國社會中普世價值的缺失,全球化中開放、包容的缺失,男權社會的根深蒂固,以及公民權利和個體人權及尊嚴的缺失。取而代之的,是回到你死我活的叢林社會,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金錢至上,掌握了權力和話語權就掌握了一切—包括其他個體的尊嚴和命運。」

 

其實,粗鄙的語言並不僅僅出現在共產黨官員和商業菁英的圈子內,即便是海外反共圈也如此。一位流亡美國、反共頗為賣力的名校退休教授和「京城名嘴」,在私下聊天和油管的公開節目中,也是開口閉口就是粗話——仿佛粗話成了豪爽的賣點。反共者與共產黨驚人地「精神同構」,這是共產黨最大的成就,也是中國民主化道路上難以逾越的天塹。

 

其三,中國的二、三線城市及縣城,呈現出警匪一家、警匪共治的奇觀,權力徹底黑幫化。

 

美國學者杜贊奇在《文化、權力與國家》一書中,討論了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鄉村的黑幫化趨勢。傳統中國鄉紳階層瓦解,使得新政權任用新式土豪作為「包稅人」,造成鄉村凋敝、秩序崩潰,也成為共產黨發動農村革命的契機。學者黃海在如同續集的《灰地——紅鎮「混混」研究》一書中指出,改革開放三十年來,「混混」也即毛澤東所說的「流氓無產者」被邀上臺、成為主角乃至「尾大不掉」,暴力遊戲規則逐漸形成。面對更不要命和更不講規則的「混混」,村民失去了集體抗爭的勇氣,成為最終的受害者。

 

杜贊奇和黃海考察集中在農村和鄉鎮,而唐山打人事件顯示,同樣的「黑幫內捲化」已高歌猛進到縣城及若干二、三線城市。有趣的是,唐山打人事件發生後,網上流傳網友製作的一張人物畫像,標註為「遠離這類穿搭人群」——勞改的髮型、圓頭圓腦圓身體、金鏈子、BOY牌的T恤(又緊又露肚子)、紋身、愛馬仕皮帶、手包、手串兒、短褲或緊身牛仔褲、不穿襪子的豆豆鞋。雖說不能完全「以貌取人」,但從這一描述可知,黑幫分子或黑幫分子嫌疑人已然形成某種特定的外在形象,可以跟穿著中山裝或西裝的官員相媲美,他們都是圍繞在「蠅王」身邊的蒼蠅。

 

在「蠅國」,從鐵鏈女事件到唐山打人事件都是如此:群情激奮之後,又將春水無痕,而正義的實現,遙遙無期。

 

※作者為美籍華文作家,歷史學者,人權捍衛者。蒙古族,出身蜀國,求學北京,自2012年之後移居美國。多次入選百名最具影響力的華人知識分子名單,曾榮獲美國公民勇氣獎、亞洲出版協會最佳評論獎、北美台灣人教授協會廖述宗教授紀念獎金等。主要著作有《劉曉波傳》、《一九二七:民國之死》、《一九二七:共和崩潰》、《顛倒的民國》、《中國乃敵國也》、《今生不做中國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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