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出現在無數影視動漫作品、停泊香港40 多年的珍寶海鮮舫近日牌照到期,離開香港水域後在南海西沙群島附近水域意外沉沒。(2018年上映的《棟篤特工》劇照/圖片取自metropop臉書專頁)
曾出現在無數影視動漫作品、停泊香港40 多年的珍寶海鮮舫上周牌照到期,要離開香港水域,最後在南海西沙群島附近水域意外沉沒,引及一場懷舊加上震驚的公眾網絡洗版。
人們哀悼一度輝煌的「珍寶」巨船最後如此沒落,並且最終要離開香港。當時有網民/媒體十分煽情地形容「珍寶也得移民離港」。現在它等於死在移民路上,船體此刻可能怨氣沖天,使附近一帶水域變得風高浪急。只要投射的強度夠高,足以使珍寶海鮮坊發展一個超自然鬧鬼故事。對香港,對歷史,人們的集體內疚感要多大有多大。
餐飲業船體經營不善,可能人們有更多新派的飲食場所,我對飲食業一無所知,但想像要維護這樣的船體,應該比其他人多出一條成本。到了我的年代,珍寶海鮮舫早已是一個符號,縱然它的本體還在香港,但早已淡出一般人視線,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它還在營業。
它更多是一個跟日常生活有距離的圖騰,代表香港 50、60 年代的香港。很多中國難民湧入香港,為市面、人口、文化加入了濃濃的中華風。日本動漫想像中的香港,多時都是充滿這種中華風年代。這些東西在後來的中國大陸可能已經被消滅,因此香港成為一個想像中國的窗口。連香港人自己都認為香港最多就是這樣的,直至戲劇性的 70 年代來臨,立下一個分界線,分開了「老香港」和「新香港」。
《百變小櫻》的李小狼是香港人,但一身道教風的戰衣道具;或者《機動武鬥傳》作為一部獻給香港近代影視文化的情書,故事中的新香港仍然有女人街、茶樓、大嶼山和珍寶海鮮舫;《食神》最後決戰是在珍寶海鮮舫拍攝,角色都從中國少林寺學來中華廚藝對決彼此……在外國人眼中,關於香港的很多「刻板印象」換在幾十年前的時空,也許亦是正確記載:老香港市面充滿無處不在的中國性,甚至似乎比「大陸」更為中國。難民之間的共識只是作為過客而生存,他們形容香港是「借來的時間,借來的地方」。
1967 年本地左派呼應文革而發起的 67 暴動,英殖政府在香港市民普遍支持下鎮壓暴動之後,有了以往沒有的行事合法性,香港亦順勢迎來 70 年代港督麥理浩的十年大改革,加上同期中國結束文革,一切利好因素,形塑出一個更本土的香港社會和人口。
營運船隻的珍寶王國在 70 年代初隨即碰上衰運:本來他們要建一艘更豪華和新式的餐船,但造船期間出現特大火災意外,整艘船焚毀,燒死裝修工人及附近漁艇居民 34人。
這個局面後來由富豪何鴻燊和鄭裕彤收拾接手,到了 1975 年,花了當時 3000 萬港元建立珍寶海鮮舫,據說那是仿照中國宮廷的豪華中式裝修,繼續是一種老香港的美學,所以近代人印象中的珍寶海鮮舫都很有「特色」,也就是從中可以感受到當中的不日常和歷史性。
到了 90 年代末,「回歸」不久的香港被捲入金融風暴,船公司被迫結束其中一條船體營業,於 1999 年底以 800 萬美元賣了給菲律賓。 2003 年他們又再裝修其他船體,希望令餐廳變得更加入時。你不能說船沒有努力適應過新時代。
據說到了 2010 年代,生意開始長期虧蝕。在 covid 19 壓跨一切之前,甚至四處找人接手、以各種名義捐贈船體,也沒有談成,最後就是連一般並不留意的人都覺得:這是一條沒人要的船。人們也觸景傷情起來,雖然我們這些年來也沒怎麼光顧它。
我們不免有這一點自私,平時也沒有留意過,但又想符號能夠永存,我們不想又見到代表香港的符號殞落。連香港旅遊及發展局的標誌也是一條船。船是老香港的象徵。
事物一定有比消亡更可怕的結局。這葬身大海的結局,或許不是最差,可能更省卻負擔,只給人留下美好記憶。「珍寶」能賣到大灣區(中國珠三角一帶)嗎?但不知為何沒有發生。大概船也沒法在香港以外的地方再現,似乎連中國都不要,沒人將它買來作為一種「香港藏品」。
老店結業新聞,本來就會引起集體回憶再構造,會哄動。現在更厲害,毫無疑問人們會把 2019 年之後的香港前景投射到沉船事件,但在過程中,珍寶海鮮舫又被人們重構出來,彷彿比它「活著」的時候還要存在。珍寶已死,亦因而長存。意外沉沒的細節,無疑會吸引更多追查,但透過這一水解,珍寶海鮮舫也意外從尷尬和被嫌棄的處境中解脫出來。
※作者為香港評論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