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讀書以來，無論是老師還是前輩，均會講到「江郎才盡」一詞，江淹的故事也成為鞭策天才們不要懶惰、永不停歇而奮進的案例。然而，歷史上真實的江淹到底是什麼樣子，他是真的才盡了嗎？筆者翻閱史料，卻認為江淹大咖並非才盡，而是已完成了文學創作的使命，無暇舞文弄墨罷了。

本是富貴命 孤貧少採薪

南朝宋元嘉二十一年（四四四年），曠古聞名的大才子江淹，出生在宋州濟陽考城民權縣（今河南省商丘市民權縣程莊鎮）。他的父親江康之是南沙令，具備一定的才華。

從某種意義上說，江淹算是一個「文二代」、「官二代」，從小遺傳了良好的文學基因。自身條件好，又加上勤奮好學，江淹六歲便能作詩，被時人稱為神童，正如司馬光、駱賓王一樣。司馬光兒時知道砸缸救朋友，駱賓王才幾歲就寫出了〈詠鵝〉。

但很不幸，十三歲時，江淹的父親去世了，從此他只能跟母親相依為命，生活漸漸貧寒。小小年紀的江淹無奈撐起這個家，他常常到山林中砍柴銷售，換錢供養自己的母親。

十三歲到二十歲的這段日子，或許是江淹一輩子最為刻骨銘心的時段，其中的心酸和悲痛，我想常人是無法理解的。這有點類似於范仲淹，兩歲時父親就去世，母親接著改嫁，自己還改了姓，寄人籬下過日子。要不是後來考上了進士，范仲淹或許就淹沒於芸芸眾生了。

青春氣自華 謹慎不自誇

不過，上天還是很眷顧江淹，在他二十歲這年，命運開始有了起色和轉變。由於從小努力刻苦又天賦突出，弱冠之年的江淹很快就名聲遠播，受到時人盛讚。當時，就有不少富豪貴族請他當私塾教師。這一點類似於年輕時的蒲松齡，被相鄰豪門聘請為管家和教師一樣。江淹只不過比蒲松齡前輩早了些而已。

那麼，聘請江淹的是誰呢？這個人可不簡單，他是宋始安王劉子真。江淹應聘後，主要教他讀五經。四書五經在古代作為必讀科目，類似於當前的教科書。有了第一份工作，江淹的日子有了改善，他再也不用拖著單薄的身子去山上砍柴。有了薪水後的他，也改善了自己和母親的生活。

然而，好運並沒有就此打住。在劉子真家沒做多久，江淹就被另外一個貴族看上了，他就是新安王劉子鸞。這個貴族和劉子真都是一家人，「王爺」級的貴族。不過，這次江淹並不是當教師，而是成為幕僚，正式進入政府機關，踏上了仕途，當上了一名「公務員」。謹慎小心的江淹從此改變了境遇，開始朝著自己的夢想前進。

驚風不起浪 文壇璀璨光

雖然江淹才華橫溢，又謹小慎微，但在仕途上早期並不得志。特別是泰始二年（四六六年），江淹在轉入建平王劉景素帳下擔任幕僚時，他受廣陵令郭彥文案牽連，被誣受賄入獄，在獄中上書陳情獲釋。

然而，剛從牢裡出來沒多久，他的主公劉景素卻密謀叛亂，一向有忠君思想的江淹對其多次諫勸，但是倔強的劉景素一直未曾採納，還將江淹貶為建安吳興縣令。

老子有一句話說：「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雖然江淹被為建安吳興縣令，官職降了，離廟堂遠了，但江淹許多燦爛的文學作品，均是在此期間創作。他在趕往吳興途中，寫了第一篇千古奇文〈別賦〉。原文如下：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況秦吳兮絕國，復燕趙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風兮暫起。是以行子腸斷，百感淒惻。風蕭蕭而異響，雲漫漫而奇色。舟凝滯於水濱，車逶遲於山側。棹容與而詎前，馬寒鳴而不息。掩金觴而誰御，橫玉柱而沾軾。居人愁臥，怳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軒而飛光。見紅蘭之受露，望青楸之離霜。巡層楹而空掩，撫錦幕而虛涼。知離夢之躑躅，意別魂之飛揚。

 

故別雖一緒，事乃萬族。至若龍馬銀鞍，朱軒繡軸，帳飲東都，送客金谷。琴羽張兮簫鼓陳，燕、趙歌兮傷美人，珠與玉兮豔暮秋，羅與綺兮嬌上春。驚駟馬之仰秣，聳淵魚之赤鱗。造分手而銜涕，感寂寞而傷神。

 

乃有劍客慚恩，少年報士，韓國趙廁，吳宮燕市。割慈忍愛，離邦去里，瀝泣共訣，抆血相視。驅征馬而不顧，見行塵之時起。方銜感於一劍，非買價於泉里。金石震而色變，骨肉悲而心死。

 

或乃邊郡未和，負羽從軍。遼水無極，雁山參雲。閨中風暖，陌上草薰。日出天而曜景，露下地而騰文。鏡朱塵之照爛，襲青氣之煙熅，攀桃李兮不忍別，送愛子兮沾羅裙。

 

（延伸閱讀：曹雪芹家為什麼超有錢？要多虧他有個跟皇帝拜把的富爺爺）

 

至如一赴絕國，詎相見期？視喬木兮故里，決北梁兮永辭，左右兮魄動，親朋兮淚滋。可班荊兮憎恨，惟樽酒兮敘悲。值秋雁兮飛日，當白露兮下時，怨復怨兮遠山曲，去復去兮長河湄。

 

又若君居淄右，妾家河陽，同瓊珮之晨照，共金爐之夕香。君結綬兮千里，惜瑤草之徒芳。慚幽閨之琴瑟，晦高臺之流黃。春宮閟此青苔色，秋帳含此明月光，夏簟清兮晝不暮，冬釭凝兮夜何長！織錦曲兮泣已盡，回文詩兮影獨傷。

 

儻有華陰上士，服食還仙。術既妙而猶學，道已寂而未傳。守丹灶而不顧，煉金鼎而方堅。駕鶴上漢，驂鸞騰天。暫遊萬里，少別千年。惟世間兮重別，謝主人兮依然。

 

下有芍藥之詩，佳人之歌，桑中衛女，上宮陳娥。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圭，明月白露，光陰往來，與子之別，思心徘徊。

 

是以別方不定，別理千名，有別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奪神駭，心折骨驚，雖淵、雲之墨妙，嚴、樂之筆精，金閨之諸彥，蘭臺之群英，賦有凌雲之稱，辨有雕龍之聲，誰能摹暫離之狀，寫永訣之情著乎？

〈別賦〉以濃郁的抒情筆調，以環境烘托、情緒渲染、心理刻畫等藝術方法，透過對戍人、富豪、俠客、游宦、道士、情人別離的描寫，生動具體地反映出齊梁時代社會動亂的側影。

賦的開頭，用「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一句總寫，以精警之句，發人深省，接著寫各種類型的離別，表現出「別雖一緒，事乃萬族」，既寫出分離之苦的共性，也寫出不同類型分別的個性特點，最後總結出「別方不定，別理千名，有別必怨，有怨必盈」。

他指出分別的痛苦「使人意奪神駭，心折骨驚」，指出任何大手筆也難寫離別之深情，言盡而意不盡。全賦用駢偶的句式，繪聲繪色，語言清麗，聲情婉諧，千百年來，膾炙人口，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

在吳興的日子，江淹切身地體驗了生活，認識了仕途的險惡與無奈，此段經歷為他的文學創作帶來一筆寶貴的財富，許多文學作品均在被貶期間創作完成。

比如在他從吳興回京的路上，他又寫了令他聲名鵲起的〈恨賦〉。原文如下：

試望平原，蔓草縈骨，拱木斂魂。人生到此，天道寧論？於是僕本恨人，心驚不已。直念古者，伏恨而死。

 

至如秦帝按劍，諸侯西馳。削平天下，同文共規，華山為城，紫淵為池。雄圖既溢，武力未畢。方架黿鼉以為梁，巡海右以送日。一旦魂斷，宮車晚出。

 

若乃趙王既虜，遷於房陵。薄暮心動，昧旦神興。別豔姬與美女，喪金輿及玉乘。置酒欲飲，悲來填膺。千秋萬歲，為怨難勝。

 

至如李君降北，名辱身冤。拔劍擊柱，吊影慚魂。情往上郡，心留雁門。裂帛系書，誓還漢恩。朝露溘至，握手何言？

 

若夫明妃去時，仰天太息。紫臺稍遠，關山無極。搖風忽起，白日西匿。隴雁少飛，代雲寡色。望君王兮何期？終蕪絕兮異域。

 

（延伸閱讀：被譽為「長安第一美男子」的王維 什麼樣的女人能讓他傾心？）

 

至乃敬通見抵，罷歸田里。閉關卻掃，塞門不仕。左對孺人，顧弄稚子。脫略公卿，跌宕文史。齎志沒地，長懷無已。

 

及夫中散下獄，神氣激揚。濁醪夕引，素琴晨張。秋日蕭索，浮雲無光。鬱青霞之奇意，入修夜之不暘。

 

或有孤臣危涕，孽子墜心。遷客海上，流戍隴陰，此人但聞悲風汩起，血下沾衿。亦復含酸茹嘆，銷落湮沉。

 

若乃騎疊跡，車屯軌，黃塵匝地，歌吹四起。無不煙斷火絕，閉骨泉里。

 

已矣哉！春草暮兮秋風驚，秋風罷兮春草生。綺羅畢兮池館盡，琴瑟滅兮丘壟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

〈恨賦〉全文總共四百零五字，透過對秦始皇、趙王遷、李陵、王昭君、馮衍、嵇康這六個歷史人物各自不同的恨的描寫，來說明人人有恨，但恨各不同的普遍現象。它是六朝抒情駢賦中的名篇，細緻概括了人世間各種人生幽怨與遺恨，不愧為通貫古今、天下第一之〈恨賦〉。

聞名達四海 仕途突飛進

宋順帝昇明元年（四七七年），齊高帝蕭道成執政，高帝對聲名鵲起的江淹早有所聞，於是將其自吳興召回，並任為尚書駕部郎、驃騎參軍事，大加重用。自此，江淹在仕途上開始了通達生涯。

沒過多久，荊州刺史沈攸之作亂，高帝蕭道成問江淹：「天下紛紛若是，君謂何如？」淹對曰：「昔項強而劉弱，袁眾而曹寡，羽號令諸侯，卒受一劍之辱，紹跨躡四州，終為奔北之虜。此謂『在德不在鼎』。公何疑哉？」帝曰：「聞此言者多矣，試為慮之。」

淹曰：「公雄武有奇略，一勝也；寬容而仁恕，二勝也；賢能畢力，三勝也；民望所歸，四勝也；奉天子而伐叛逆，五勝也。彼志銳而器小，一敗也；有威而無恩，二敗也；士卒解體，三敗也；搢紳不懷，四敗也；懸兵數千里，而無同惡相濟，五敗也。故雖豺狼十萬，而終為我獲焉。」帝笑曰：「君談過矣。」

沒想到，第二年沈攸之果然戰敗自殺身亡，江淹也因此而甚得齊高帝賞識。這有點類似於當年曹操的謀士郭嘉，當眾人都認為袁紹兵強曹軍無法取勝時，而郭嘉卻認為曹操有十勝。江淹的五勝論得到了高帝的大為讚揚，他的才華也進一步得到了蕭道成的認可。

四朝居高位 無暇做文章

之後，齊高帝蕭道成多次提拔江淹。建元初，高帝又任命江淹為驃騎豫章王記室，帶東武令，參掌詔冊，並典國史，遷中書侍郎。永明初，遷驍騎將軍，掌國史。出為建武將軍、廬陵內史。視事三年，還為驍騎將軍，兼尚書左丞。齊少帝蕭昭業即位，江淹任御史中丞。

明帝蕭鸞時，他又任宣城太守、祕書監諸職。梁武帝蕭衍代齊後，江淹官至金紫光祿大夫，封醴陵侯。梁天監四年（五〇五年），江淹去世，時年六十二。葬在故里江集村東北約六千公尺處（今民權縣李堂鄉岳莊村西），梁武帝為他素服舉哀，諡曰憲伯，可見其尊寵少有人比。

誠然，江淹官居高位後，便很少寫文章，於是後世的許多學者就將江淹作為「江郎才盡」的典型，以警示後者，但筆者認為江淹並未才盡，而有他自己的原因。因為，在南北朝時，已到晚年的江淹侍奉梁武帝，他或許不敢以文才凌駕於帝王之上，便借一個夢宣布自己「才盡」，希望避開政治漩渦，保全自身。這可能是「明哲保身」的由頭吧。

這個夢，許多史書上均有記載，或許是文學手法，不可全信。據《詩品》介紹，江淹有一天晚上夢見一個人，自稱是郭璞（晉代文學家），他對江淹說道：「我有一支五色彩筆留在你處已多年，請歸還給我吧！」江淹便從懷中取出，還給了那夢中人。其後他寫的文章就日見失色。時人謂之才盡，於是便有「江郎才盡」一說。

當然，筆者還認為，由於身居監督要職，自身必須不能被人說閒話，而文章最容易引起非議。大宋年間，蘇東坡寫了幾首詩，就被人誣告譏諷改革，不幸被關進大牢。江淹在任御史中丞時，他的職責是監督別人，又因為他「為官清正、不避權貴」，於是忍痛罷筆，希望做好官職本分。

另外，筆者查閱史料，也發現幾件事可以證明江淹並未才盡。比如，在齊東昏侯永元年間，崔慧景擁兵造反，圍困京城，士族官僚紛紛投身於叛軍門下，只有江淹稱病不往，最終崔慧景戰敗。

後來，蕭衍又率兵起義，士族官僚有前車之鑒，人人安之若素，而江淹卻脫去官服，趕去投奔。蕭衍獲勝稱帝，江淹得到重用。此兩件事，足以證明江淹是有足夠的才華和智慧，只是基於一些特殊原因，他不願意再創作罷了。

*本文摘自《天才鑑定歷史檔案：十歲當官、七步成詩，古時候的資優神童到底有多狂？》，崧燁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