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前香港不是殖民地那是什麼呢?(美聯社)
香港「回歸」二十五週年,官方否認「回歸」前是「殖民地」,不是殖民地那是什麼呢?要不叫「築巢地」?殖民是男性話語,築巢是女性的,不分本土還是外來的女性都需要築巢。然後我想到那些在香港「妾身未明」時期出生的女性,她們更懂得香港。鄭一嫂、任劍輝、梅豔芳、汪明荃、許鞍華、西西、吳靄儀、俞琤、何韻詩…香港開埠(1841年)至今181年,就像當年蜑家人漁舟上操持者往往是女兒們,這近兩百年和香港命運緊緊相連的,英雌居多。
且不談香港前傳裏那個被波赫士寫成小說的女海盜鄭一嫂,第一個贏得香港人給予「香港女兒」稱號的人,是梅豔芳——女兒二字,除了掌上明珠之意,對於香港人來說更多的潛台詞是支撐起一個家的苦命女孩,有驕傲,但更多的是憐憫和唏噓。
梅豔芳於這種悲情當之無愧,她的苦命大家都在今年的傳記片《梅豔芳》見到了。沒能見到的,是梅豔芳所象徵的香港草根階層的倔強、民間的情義,是這兩者贏得香港人以之爲傲。有情有義,這句話不但體現在電影的大俠或者古惑仔身上,更體現在梅豔芳飾演的《胭脂扣》妓女如花身上。越是孤弱,越是挺身而出,梅豔芳半生如此,香港人也如此,疾風知勁草——香港人當然深知個中況味。
梅豔芳之前她有兩個女性楷模,一個是粵劇平喉歌后鄧曼薇(藝名「小明星」),另一個是粵劇伶王任劍輝(與其搭檔白雪仙合稱「任白」)。兩人均以低沉得近乎男聲的聲線演繹悲情,啓迪了梅豔芳的唱腔;但更重要的是,她們啓迪了梅豔芳以及好幾代香港女性的獨立意識。雖然作爲傳統曲藝的傳承者,任劍輝在那時男星如雲的粵劇舞台中脫穎而出不容易,但她並沒有因此八面玲瓏,反而是頭角崢嶸。
如今回看,我們會驚異於早在1950、60年代,任劍輝不但在舞台上飾演小生,台下也是一身男裝和白雪仙出雙入對、雙宿雙棲。雖然她倆從來沒有現在女同志的出櫃宣言,但即使保守的香港社會和媒體也默認她倆是真正的一對,能做到這樣,和任劍輝的坦蕩、義無反顧絕對有關。她從不掩飾對白雪仙的愛,無論台上台下。而台上她飾演的那些深情的男性,如李後主、周世顯、許仙等,喚回了香港人對中國抒情傳統的想象,亦讓一般觀衆對她台下擔當的男方角色平添好感。
所以半個世紀下來,香港的女性無論性取向如何,獨立自主的選擇都多了一個模範。不婚的、男裝的麗人,在香港明顯多於兩岸以及海外其他華人地區,當她們遭遇非議的時候,自然會舉出任白作爲反擊,就像更年輕一代以梅豔芳和她的女徒弟何韻詩爲盾一樣。
和東方色彩的任白完全不同的,香港還有一種完全殖民地教育的精英女兒,她們骨子裏的叛逆更甚。就像我們熟悉的香港大學肄業生張愛玲,和她的學妹——許鞍華,我們都叫她Ann。Ann最爲老同學稱道的是,她會在喝醉的時候背誦莎士比亞,當然是英文的。英文系畢業後她更遠走英倫修讀電影,完美地銜接了歐洲新浪潮電影,成爲香港電影的一代宗師——其實她更像是宮二小姐。
如果你看文念中拍她的紀錄片《好好拍電影》就能看到她的火爆和固執,而非一般觀衆想象的那個擅於拍攝中年女性困境和柴米油鹽的善女子。去年Ann來台灣,我們常常聊的也是文學,艾略特、龐德、策蘭……她如數家珍,那些也是固執的人,和時代以命相抵的人──Ann近年的幾部作品裏的女性,《黃金時代》的蕭紅、《明月幾時有》的東江游擊隊員母女,莫不如是。
Ann也不婚,我們會說她嫁給了香港電影,就像說梅豔芳嫁給了舞台一樣。其實應該倒過來說,香港和香港電影追隨了她們,在香港女兒的呵護下存江湖於一線間。「台下你望台上我做,你想做的戲/前事故人忘憂的你,可曾記得起/歡喜傷悲老病生死,說不上傳奇…」梅豔芳的《似是故人來》這樣唱着,漸漸地,戲如人生,我們和香港,終於認得彼此。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