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種程度上說,倪匡是香港版的、世俗的余英時。(美聯社)
迄今,香港人懷念倪匡的感言在社交媒體上鋪天蓋地,遠超過金庸去世時。這不是因為作品,而是因為倪匡的政治風骨和對自由的強烈追求,與經歷著劫難的香港人共鳴甚深。某種程度上說,他是香港版的、世俗的余英時。
當然,余英時和倪匡能暢所欲言,是因為他們都在一個關鍵時刻選擇了香港。余英時因為火車在石龍臨停,一念覺悟到了廣州換乘與原本北上相反的方向,成為一生的隱喻。倪匡逃離內蒙古,騎馬、扒火車、匿上海、藏菜船,其難度甚於1989「黃雀行動」,終於來到一個他可以搖筆桿子生存的世界,就像他在科幻小說裡率先寫到的平行宇宙的穿越一樣,一步邁過,海闊天空。
所以這兩天大陸斗膽紀念他的文章,多奉他是「潤」主義的祖師爺。何謂「潤」?拼音乃Run,見勢不妙跑也。但現在中國大陸,別說普通人了,有名有利之人更是插翅難飛,因此追慕倪匡,也是望梅止渴。
其實「潤」不難,出逃之後數十年堅持初心,為自由張目,才是困難。貧賤不能移,這句話最近也常見於大陸朋友的自嘲,說自己無力移民無力「潤」;但換作初心來說,富貴而不移初心,難度大得多。「七一」這幾天獻媚的港人,非富則貴,自取其淫。
即便是和倪匡經歷相若,香江四大才子之首的金庸,也在其愛國濟世的儒家幻想中晚節不保。金庸之失,始於與殺父仇人握手言和,只顧著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忘了俠之血性。金庸去世時倪匡擬輓匾曰:「一覽眾生」,既讚其小說裡眾生鮮活,也暗示了金大俠高屋建瓴,離塵世太遠。因為杜詩原本是「一覽眾山小」,此處倪匡隱去一個「小」字,而關注「小」中之大正是小說家所應為,無論你是通俗小說還是嚴肅小說。
倪匡來香港,在打工的地盤裡寫的第一篇小說,確實是嚴肅小說,沒有半點天馬行空、半點幻想。這篇以「衣其」筆名寫的《活埋》,是一篇標準的「傷痕文學」,比文革過後的傷痕文學早了二十年。
那個發生在「無定河畔」(暗示「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的知青愛情悲劇,本質上是對極權瘋狂下人如草芥的憤懣。小說中有兩句話觸目驚心,一句是兩位男主角刻在河畔樹幹上的「我懂得了恨,我才懂得了感情。」;一句是點題的:「活埋,這是善良的人都被活埋的時代」。那個時代中國的小說,沒有比這更痛更清醒的覺悟。
這個覺悟伴隨了倪匡一生,雖說他總是「哈哈哈哈」,但他始終立場鮮明。他的書早在七十年代就被大陸明令禁止,晚年的他和大陸的唯一交集是曾經有一個微博。但2012年時倪匡的一條微博無緣無故被刪,他於是寫下了他最後一條微博:「哈哈哈哈,不知何故兮博文被刪——由他去吧。各位不妨猜着玩,我還會再寫嗎?」一笑潤去。
中國向來是壽則多辱,倪匡壽矣,卻早就有王國維「義無再辱」的覺悟(即便是微博刪帖這樣一個大陸作家習慣了的最小屈辱也不行),故得以全清白之名,這是許多不屑他文字葷俗的「嚴肅作家」都望塵莫及的。
如此一生,惟「痛快」二字可言,如今跑到了另一個世界,祝先生跑得更開心。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