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戰爭一開始,馬里烏波爾就是進攻的重點,飛彈一步步癱瘓城市,人們只能趁空檔逃難,每天承受被炸彈擊中或是遇到俄軍的風險。(美聯社)
四十七歲的安娜.穆利基納(Anna Murlykina)沒有想過,自己出生的城市──馬里烏波爾(Mariupol)會因俄羅斯總統普丁的全面性開戰,而有了史無前例的磨難。至今近兩個月,零下低溫中的城市斷水、斷電、沒有食物、沒有暖氣,電視跟手機訊號被俄軍接收或破壞;而作為一個地方網路媒體總編輯,她也跟許多新聞人一樣,沒有放棄真相。開戰二個月來,除了媽媽死去的那天,她每天發刊,揭露包括國際媒體都無法記錄的「過濾營」(filtration camps),記錄下城市裡最後六個醫生救人的身影等事蹟。
透過越洋採訪,穆利基納告訴我,一份僅存二名成員的地方報,如何在戰火下,與馬里烏波爾讀者協力,和俄羅斯廣播電臺、電視臺抗衡。問她們為什麼冒著死亡風險還要繼續做?她說:「戰爭裡本來就不一定有明天。」
開戰之前,穆利基納與同事,報導的是馬里烏波爾年輕人的致富計畫和創業故事、冬季尾聲滑雪團的特惠消息、當地超市的二月優惠折扣,又或是週末城市裡的婚禮盛宴。
開戰之後,穆利基納說,自己在記錄「從地獄生還的馬里烏波爾的故事」。
位於烏克蘭南方的馬里烏波爾,在俄羅斯入侵前是烏克蘭的經濟引擎,有歐洲最大鋼鐵廠之一的亞速鋼鐵廠(Azovstal),也是重要的港口城;有歐洲糧倉之稱的烏克蘭,大部分的糧食都從這裡輸往世界。而在普丁口中最新的戰爭目標中,馬里烏波爾是俄軍拿下烏克蘭東邊、南邊侵略計畫的最後一塊拼圖。
超過萬名俄軍,二個月來包圍馬里烏波爾,讓原人口四十餘萬、約三分之二個臺北市大的馬里烏波爾,成為九成以上被炸毀的血洗之城,當地政府稱已超過二萬一千名平民死亡。紅十字會以世界末日形容當地的現況。
聯合國祕書長古特瑞斯(Antonio Guterres)稱將用各種資源拯救當地平民,並抵莫斯科與普丁會談,要求俄方承諾人道疏散,隔日卻遭俄方否決;烏國總統澤倫斯基持續要求俄軍為這座城市另開和平談判。同時,普丁多次宣稱已圍城勝利,逼烏軍盡快投降,光是四月二十六日一天,俄軍就對亞速鋼鐵廠轟炸三十五次──鋼鐵廠地底碉堡是馬里烏波爾居民與當地守軍的最後避難所。
二○二二年四月二十八日,馬里烏波爾守軍發出一支求救影片。烏克蘭陸戰隊第三十六軍團指揮官沃利納(Serhiy Volyna)說:「我們作戰六十二天了,現在已經完全被圍困,有數百平民跟我們一起困在這裡(馬里烏波爾鋼鐵廠),包括數十個孩童、沒辦法移動的傷者跟老者。我已經跟全球的領袖們請求過,向全球的外交官們,向教宗,用我所有的聲音向你們請求協助我們撤離。(否則)在這裡的人們,即將死去,沒有其他下場。傷者會死,還活著的會死在戰鬥之中,躲在防空洞、在家裡、在建築物裡的老百姓,也會一一被射殺,跟我們一樣,全被殲滅。」
地方報成為掙扎求生者的戰地共筆
回憶開戰之前,穆利基納坦承,人們沒做好準備。「人們本來以為事情只會如二○一四年那樣,所以當戰爭全面性開打,這座城市其實沒有準備好,記者們也都沒準備好,我們沒有頭盔、沒有防彈背心、沒有衛星電話,」穆利基納回憶。
但從戰爭一開始,馬里烏波爾就是進攻的重點,當地居民形容,最高峰時每分鐘轟炸一次,空氣中滿是粉塵、玻璃碎屑,人們的皮膚跟眼膜隨時都感受到一陣陣因爆炸而傳來的音波,居民稱房子在「發抖」、地殼在搖,飛彈一步步癱瘓城市,人們只能趁空檔逃難,在處處可見屍體的社區裡求生,每天承受被炸彈擊中或是遇到俄軍的風險。
戰爭第一週,俄軍先是包圍整座城市,燒毀二座戰備存糧的倉庫,攻擊城市中十五處主要電纜,讓整座城市斷電,進而失去暖氣供給;同一天,自來水供應系統、天然氣管線、行動網路基地臺也全被破壞。最大的消防隊工作站也成為空襲目標,摧毀當地的救災能力。
至三月一日,開戰第六天,俄羅斯已成功對馬城實質封鎖,「斷網、斷電、斷水,所有一切資訊傳播都被切斷了,地方記者沒辦法工作下去,也無法把訊息傳出去,」穆利基納說,作為0629.com.ua總編輯,她旗下的廣告業務部門決定逃到歐洲其他國家,遠端繼續業務,編輯部門有二名員工辭職,稱不可能繼續採訪報導的工作,另二位記者則拿起槍,加入地方防衛隊。
「事實上,我們整個編輯團隊就剩二個人,我跟艾連娜.卡雅基納(Alena Kalyakina),」穆利基納感嘆,二個人逃到安全的地方後,透過過去的人脈,從各地軍方、地方防衛隊收到第一手的訊息、照片、影像等,掌握城市的現況。有的民眾也想辦法尋找訊號,傳遞訊息給0629,希望將各地的危險、人道走廊遭受的攻擊等傳遞出去。0629網站上,開始出現每天最新且重要的消息,包括人道走廊情況、叛變的軍人照片、各區的避難狀況等等,提供軟性新聞的地方媒體一夜之間變身成為一份戰爭下的「共筆」。
「我不知道我究竟需要多少力量,才足以面對這場考驗,但我知道我們的工作現在非常重要,我們必須蒐集那些成功從地獄生還的馬里烏波爾的故事。」穆利基納說。
身兼記者、編輯、研究員的兩人,每天工作十二到十六個小時,除了穆利基納喪母的那天,她們連續二個月未停。
在地記者蒐集平民之聲,見證戰爭罪行
穆利基納十六年前創0629.com.ua,希望用自己的專業,推動家鄉在政治、經濟、文化各方面的發展與繁榮。她打破一般烏克蘭媒體仰賴政府或財團資金的陋習,希望靠著中小企業的廣告,打造一個健康的地方媒體。二○○六年創立的0629.com.ua,員工數約十人,報導地方觀光、財經、生活、政治、文化,各種市民生活所需的資訊,但戰爭開始後,這座地方報網站,成了留存戰爭罪的重要據點。
正在烏克蘭境內,記錄戰爭死傷與兩軍交火的聯合國烏克蘭人權觀察團(The UN Human Rights Monitoring Mission in Ukraine),負責人包格納(Matilda Bogner)對媒體說:「一旦如馬里烏波爾這樣的激烈交戰地帶的慘況揭曉,我們確信,平民死傷的真實數目,將遠大於目前所知的數字。」統計至四月二十日,人權觀察團已記錄五千二百六十四個平民死傷個案,但在四月的第三週,透過衛星照片,馬城近郊就被揭露至少有三個大規模的新墳場,俄軍正在將屍體埋入土中,可能嘗試湮滅證據。根據國際法,戰爭中無差別地對平民展開攻擊即是犯罪,俄軍的指揮官皆必須受審。
「他們(馬里烏波爾市民)每個人的經歷,就是審判俄羅斯的明證,」0629.com.ua刊登來自Mitropolitskaya街一○八號的卡特林娜(Kateryna)的故事,就是穆利基納口中的證據之一:
三月十三日那天,我跟死亡擦身而過三次。
凌晨四點,我夢到死去的媽媽,夢裡我們遇見大火,但媽媽把我帶去了安全的地方。從夢中醒來沒多久,我發現隔壁開始燃燒,有毒物質跟氣味開始出現,一連串的爆炸跟高溫愈靠愈近。我必須把人們叫醒,不然他們沒有機會醒過來了。
人們在濃煙中試著逃離避難所,我跟我先生、我的狗,顧不得宵禁直接逃了出去。接著立刻遇上俄方的破壞分子,他們朝我們開槍,我跟我先生往另一個中庭逃,結果遇上一個有迫擊炮的俄軍小隊,那一刻我覺得像戰爭電影一樣,我老公抱著我躲在牆後的時候,我們覺得自己就會死在這裡了,在這裡被轟成碎片,我老公對我說他不知道該怎麼辦,那是戰爭開始後他第一次這麼說。
還好我們順著迫擊炮的燈光看到建築物的門,我們衝過去敲門但沒人應,換下一扇門繼續敲,直到其他人也來敲門、大叫屋主名字的時候,他們才把門打開,但這時候迫擊炮已經發射了,我們被轟炸的力道震到門裡面。第二次爆炸時,我跟一群不認識的人互相掩護彼此的身體跟臉,第三次爆炸,我已經在室內、臉部朝下。我告訴自己,我終於安全了。
等俄軍走了之後,我們後來還是選擇回到了一開始的防空洞躲藏。但幾個小時之後,突然有二個很大的爆炸聲,我們的房子開始搖,發出聲響,有些裝潢開始掉落,我們趕快拿著東西跑到走廊上,結果看到隔壁的人往我們的方向跑,全身是血、帶著眼淚、有人在尖叫,他們全都朝我們這邊跑來,但來不及了,他們的出入口開始崩塌,有人跑了出來,但有的人,掉落的水泥塊就落在他們身上,把他們埋在下面。有人說當時還聽得見他們的聲音,但沒幾分鐘,他們就被粉塵窒息了,我們沒有設備或機器去移開那些水泥塊,沒有辦法。
沒多久,有些人大喊著來這裡找他們的家人,有個全身發抖的女孩,只找到她全身是血的媽媽,她一直問「爸爸呢?爸爸呢?他還活著吧?告訴我他還活著!」沒有人能夠回答那個女孩。其他人也陸續過來找他們的家人,有個人沒找到,當場心臟病發死了。
我一直記得社區裡的一個家庭,一個媽媽跟她的兩個小孩,他們總是能逗人們發笑,還會唸詩,有人說他們沒來得及逃出來,但我想要相信他們只是逃到了另外一棟大樓,我想相信那個最好的結果。這是我的一天,一個悲慘的一天,我只能傳達大概五%的情緒,我知道有更多的人,過得比我慘,失去的比我多太多、太多。
穆利基納與同事們,主動尋找在馬里烏波爾各地的故事,受訪者可能是事件的當事人或目擊者,「我們到處試著聯繫他們。我們的讀者是很大的支持,主動幫我們尋找願意受訪的人。」在戰爭開始前,0629.com.ua有個超過六萬人的Facebook社團,那是他們蒐集資訊與戰況最直接的管道,許多居民也透過Instagram發文,標注0629,讓0629能透過Instagram的分享直接把訊息告訴讀者,或者聯繫張貼者進行採訪。「社群媒體的重要性現在比我們的母網站還高,尤其在網路訊號不好、通訊環境這麼差的情況下,社群媒體上接收資訊是快又簡單的方式。」
但穆利基納嘆道:「很不幸的,Facebook在這種情況下是很不友善的角色,它的演算法事實上阻擋了烏克蘭記者們第一線的報導,我們一直看到『你的影片違反了我們的社群規範』這句話,Facebook最後封鎖了我們的社團──六萬個馬里烏波爾讀者彼此互通消息的地方。我們現在必須從頭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