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倍的國際關係政治遺產中,「抗中」不是最重要的,但在時間上卻是安倍大展拳腳的起點,也是其後來外交遺產的暗線。(美聯社)
上文討論了安倍對日本的歷史遺產,本文接著討論安倍對世界政治的歷史遺產。安倍是一個國際事務比國內事務出色的政治家。安倍既是有遠見的政治家,也是卓越的外交家。其國際政治的眼光,對複雜形勢的判斷力,在艱難時勢的堅忍,其能屈能伸的外交手腕,匯成了豐厚的歷史遺產,更令他成為一個真正的「國際領袖」。安倍的去世不但是日本的損失,更是世界的損失。
第一,「抗中」先鋒。
在安倍的國際關係政治遺產中,「抗中」不是最重要的,但在時間上卻是安倍大展拳腳的起點,也是其後來外交遺產的暗線。所以我把它放在第一位。
最近因應裴洛西訪問台灣,中國在全球範圍內掀起了針對美國和台灣的輿論戰。在過去十年,這類規模龐大的輿論戰出現了至少五次。相反,在2012年之前的大約三十年,並未出現類似規模的輿論戰。顯而易見,這是中國外交偏離了「韜光養晦」道路之後的「積極有為」,後來進一步演變為「戰狼外交」的產物。
這五次分別是:第一次,2012年,釣魚島爭議,對象是 日本。第二次,2016年,南海仲裁案 ,對象是菲律賓、美國和國際仲裁庭。第三次,2018年,美中貿易戰+孟晚舟事件 ,對象是美國和加拿大。第四次,2019年,香港逃犯條例事件及其後續 (包括國安法和改變選舉制度),對象為英國和美國。第五次,2020年,病毒溯源+中國責任,對象為 美國和澳洲。
另外還有一些較小規模的,如黃岩島事件(菲律賓)、仁愛礁事件(菲律賓),新疆「再教育營」和新疆棉(美國、歐洲),以及現在的烏克蘭戰爭(整個抗俄共同體),我沒有計算在內。因為與以上五個相比,那些都不算全力以赴的輿論戰。「全力以赴」的其中一個指標就是,全世界各地的中國大使館,不管是不是相關的,都加入了這個戰團,在各國媒體中主動展開外交、公關和輿論攻勢。
分析一下這類輿論戰的成因、發展、策略以及正義性等因素是非常有意義的話題,但不是本文的重點。重點是,日本安倍晉三在第二任上任之初,正是中國第一次發動全球輿論戰之際。
日本此前因為「尖閣列島國有化」而得罪中國,中國輿論戰已經開打。安倍上任後到靖國神社奉上「真榊」,被中國斥責為「拜鬼」、「為軍國主義招魂」,進一步加大輿論戰力度。中國不但發動了全國媒體,還發動了整個外交系統,在全球主要國家攻擊日本。中國來勢洶洶,高舉「違反雅爾塔體系」、「破壞二戰成果」、「軍國主義復興」、「不肯為二戰道歉」等大棒。其中駐英國大使劉曉明,更把安倍比喻為「伏地魔」,這種絲毫不顧外交禮儀地赤裸裸地攻擊某國元首,在當時是非常罕見的。
我們可以看到,此後四次輿論戰,中國的對手都有美國在內。在美國之外的對手也全部都是「英語系國家」(英語是菲律賓兩種官方語言之一,菲律賓人大都能說英語,因此菲律賓也是英語國家)。英語在全球媒體中有優勢地位,比中文強得多。中國落在下風非常正常。
然而,這第一次全球輿論戰,日本孤軍作戰,美國沒有援手。日文的影響力相對中文還是略遜一籌(中文是聯合國官方語言)。在這種情況下,安倍晉三領導的日本政府和外交部,和中國針鋒相對,全世界硬碰硬地抗擊中國的全球輿論戰,還最終佔了上風,中國最後不得不偃旗息鼓。
安倍晉三上任於中國的空前高壓之際,「抗中」成功,日本政府的表現令人印象極為深刻。在國內振奮了日本的抵抗意志,在國外顯示了日本的實力。正是在這個基礎上,安倍晉三才得以推廣其標誌性的印太戰略。
第二,印太戰略的總設計師:積極和平主義、自由民主的價值觀外交、自由和開放的印太海洋、QUAD。
安倍是一個高瞻遠矚的戰略設計師,也是一個「話語發明家」,在他執政期間,他發明出令人眼花撩亂的新話語,最終打造了印太戰略。
在拋開「道歉外交」之後,安倍用「積極和平主義」和「民主自由的價值觀外交」,奠定了日本外交的基石,打響對外宣傳的招牌。兩者都有非常重要,區別是:前者既有對內說服日本人民的成分(表明日本沒有放棄和平主義,見《安倍晉三的政治遺產——日本篇》),也有對外宣傳日本主張的成分;後者則基本是對外的,著重於對外申明日本的立場。
積極和平主義讓日本也進入了一個「積極有為」的年代,這和中國的外交路線變化幾乎是同步的。實際上,2009年的索馬里海盜都是兩國海軍第一次執行海外任務的開端。但中國的「積極有為」是既定政策,從2009年開始就變得明顯。日本的積極和平主義要克服國內和國外的壓力,實行起來要突破的障礙比中國多得多。
自由民主的價值觀外交發端於安倍第一任時就提出的「自由與繁榮之弧」。安倍和時任外相麻生太郎2006年倡議與日本同樣尊重自由、民主、人權、法治、市場經濟等普世價值的國家進行合作,進行以價值觀為導向的外交政策方針。這個戰略明確了日本的外交方向。
更重要的是,這裡的「之弧」,就暗指從東亞和東南亞一直延續到印度的島鏈。2008年,日本和印度簽訂了《印日安保共同宣言》,這堪稱後來四角安全對話機制(QUAD)建立的第一步。雖然簽約時安倍因為身體原因辭職,但繼位的麻生太郎是安倍時代的外相,這也應該視為安倍外交路線的成果。
到了第二任之初,在釣魚島危機中,安倍進一步提出「亞洲民主安全之鑽」(Asia's Democratic Security Diamond)的構想,明確提議組建美國、日本、澳洲、印度「四國菱形連線」,這個倡議就是QUAD雛形。這時美國對此毫不積極。當時美國提出的是「重返亞洲」、「亞太再平衡」。這時美國眼中只有「亞太」,沒有「印太」。
到了中國在南海積極擴張,美國開始擔心在亞太的航海自由。安倍又適時地提出「自由與開放的印度洋──太平洋」的願景。自由與開放,都切中美國的擔憂。這時澳洲也感受到被中國滲透的危機。菲律賓反美總統杜特蒂上台,美國在南海最大的夥伴一下子「背叛」了。外交軟弱的歐巴馬也下台了。於是到了2017年,在川普上任後,以防長馬蒂斯等人為首的美國戰略強硬派開始積極響應安倍的倡議,打造構建基於QUAD的印太戰略。四國開始外長、防長級別的會議,進行年度四國軍演。到了今年,美國總統拜登到日本出席第一次QUAD線下元首峰會,QUAD終於完全建立起來。
現在,國際關係界的話語中,「印太」已經壓倒以前的「亞太」、「亞洲」,成為主流用語。話語決定思維模式,中國對「印太」耿耿於懷,如芒在背,就是因為印太戰略對中國構成的威脅太大了。
在這個過程中,安倍從設計到推動,堪稱印太戰略和QUAD的總設計師。有人把他稱為「印太戰略之父」,這也毫不過分。
第三,俯瞰地球儀外交,重構美日同盟。
安倍的眼光不但從亞太擴大到印太,還擴大到全世界,這就是安倍「俯瞰地球儀外交」。其意思是,日本的外交,不但要從傳統的日美關係、日中關係走出來,不但要推行印太戰略,也要更積極地和區域外地國家發展關係。
在美國原先的亞太戰略設計中,是一個「輻射形」的結構,美國分別和日本、韓國、澳洲新西蘭、菲律賓、新加坡等發展同盟關係,但這些盟國之間彼此沒有太深的政治關係。安倍積極發展與這些區內國家的雙邊關係,把日本打造為美國全球安全體系的「副中心」。日本和印度、澳洲分別開展了2+2磋商機制(外長+防長),這是日本首次「拋開」美國和其他國家的國安磋商機制。安倍還和韓國總統朴槿惠達成歷史性的最終解決「慰安婦」問題的條約,如果不是朴槿惠意外下台,繼任的文在寅又罔顧國家信用而悔約的話,日韓之間的國安關係可望得到突破。無論如何,在日本和澳洲的努力下,以美國為中心的安全體系,不但從亞太擴大到印太,還從「輻射狀」發展成「網狀」。
日本也積極和其他印太之外的民主國家發展國安關係,尤其是英國。2015年,日本就與英國進行了首次2+2會議。2022年,日本和英國簽訂了《互惠准入協定》,這是日英從1905年日俄戰爭以來第一個軍事合作協議。
日本的俯瞰地球儀外交,在與發展中國家的關係中彌補了美國外交的不足,從而改變了美日之間的結構性關係。
這種互補有兩個方面。1)日本其長期和平的形象,在發展中國家一向有良好的道德聲譽。與中國的宣傳不一樣,在除了中國和韓國的國家,日本的聲譽都相當不錯。尤其在東南亞和南亞,日本在二戰中對這些地方的進攻,正好摧毀了西方殖民國家的統治,能夠讓東南亞各國在戰後迅速獨立。相反,美國由於一向以「霸主」、「世界警察」的形象出現,在發展中國家也不乏道德上的指責。因此,日本在這些地區的經濟政治影響,正好和美國是互補的。2)日本比美國更捨得投資和更追求貿易關係。尤其在美國的川普時代,川普的美國優先政策大幅度收縮了海外援助和投資,還廣泛發動貿易戰。日本正好做了美國不願做的事。
在中國提出「一帶一路」戰略之後,日本也意識到戰略性投資發展中國家基建的重要性。日本以自己主導的「亞洲開發銀行」為籌碼,提出了「有質量的基建夥伴計劃」(Partnership for Quality Infrastructure),與中國主導的「亞洲基建投資銀行」的一帶一路,在一系列東南亞和南亞發展中國家中展開基建工程的投標競爭。日本最新的非洲戰略,更有和中國競逐非洲,撬動中國在非洲「基本盤」的意圖。
由於日本積極主動的外交,日本正在改寫美日同盟關係,兩國從美大日小,開始變得更平衡。正是在安倍當政的時期,美國真正把日本視為平等的夥伴,而不是上國和下國的關係。
第四,CPTPP的關鍵推動者。
TPP前身是新加坡、紐西蘭、汶萊、智利的四國投資經貿協議(TPSEP),體量很小,並不引人注意。2009年,美國總統奧巴馬宣佈加入TPP談判,希望打造一個比世貿協議更高級的經貿協議。其最開始並沒有什麼「拒絕中國」的成分。此後陸續有國家加入談判。
日本對是否加入TPP一直很猶豫。直到安倍上任後態度才開始積極。2013年2月,安倍在訪問華盛頓時發表演講「日本回來了」,正式宣佈日本加入TPP談判。正是日本的加入,讓TPP的地緣政治意義一下子提升了。美國開始只希望自己能主導一個新的投資貿易規則,並沒有排斥中國。當時與中國激烈對抗的日本宣佈加入,就一下子帶來了「抗中」的意味。到了最後達成協議時,TPP把規則和標準抬高到中國幾乎不可能接受的高度,成為美國主導的「沒有中國的經貿圈」,日本的加入是一個轉折點。
川普上台第一天就宣佈退出TPP,這是對TPP致命的打擊,美國扮演了「帶頭大哥」和「最大的金主(市場)」的雙重作用。一下子,TPP還沒有成立就面臨夭折。這時安倍擔起重整旗鼓的大任。在安倍的努力下,TPP成為CPTPP,最終獲得通過。 CPTPP是日本主導的第一個國際高標準的投資經貿協議,對日本而言,象徵了日本重返政治大國,意義重大。
不少有識之士都指出,TPP是美國在經濟上應對中國挑戰最好的工具(現在美國的供應鏈韌性計劃是其大大的降級版),可惜美國自毀長城。幸虧安倍拯救了CPTPP,而且對美國「虛位以待」,留下美國重返的空間。CPTPP還吸引了其他國家,不但有其他太平洋國家,包括域外國家,2021年,英國正式提出申請。這是CPTPP的重大勝利。
第五,安倍既是戰略設計師,又是現實主義者,更是能屈能伸,百折不撓的優秀的外交家。
以上四點,好像安倍一心「反中」「反華」。然而,安倍本人並不反華,其抗中姿態一來是因為安倍要帶領日本重返政治大國,「重新偉大」;二來是因為其二次執政時期,正是中國強勢崛起,又要打壓日本崛起的因應時勢之舉。
在安倍第一任期,他就打破當時中日外交冷漠的堅冰,開展「破冰之旅」。正是有這次破冰之旅,才有後來溫家寶訪日的「融冰之旅」、福田訪中的「迎春之旅」、胡錦濤訪日的「暖春之旅」,為中日關係迎來「小陽春」。
在安倍第二任期,面對川普政策的陰晴不定。安倍又主動打破中日之間的僵局。2019年和習近平會面達成10點共識。為日本在複雜多變的國際關係中佔得好位置。
在2020年初,新冠病毒在中國武漢爆發時,安倍領導的日本政府對中國人民大力援助醫護產品。日本執政黨自民黨成員投票通過提案,每人從月工資收入中捐出5000日元幫助中國抗擊疫情。日本政府又向武漢贈送了數千件防護服。日本公司和各縣市也紛紛向中國捐贈口罩等極為短缺的防護品。日本青年發展協會在送往中國的口罩和體溫計包裝箱上用漢語寫上了一句古詩「山川異域,風月同天」,更傳為佳話。
作為優秀的外交家,安倍能屈能伸,百折不撓,不惜為外交目的而「降低姿態」。2014年在雅加達,安倍會見習近平,被習近平一張臭臉相對。2015年,安倍在聯合國大會期間會見普丁,因為稍微晚了一點,所以一路小跑趕去和普丁握手。2016年,安倍在川普當選未幾,就親赴紐約與川普會面。2017年,安倍在川普上任後首次訪問美國,被川普的「大力握手」搞得疼痛不已。2017年,為了陪伴川普打高爾夫球,安倍一個不慎摔入大坑。
這些在中國媒體被視為「笑柄」的事,其實正是安倍作為一個堅忍的外交家的獨到之處和個人犧牲。川普說,安倍是自己真正的朋友。安倍花了大量時間在川普身上的結果,在川普時期,日本不但保持了良好的美日關係,日本的國際地位還大幅上升。如果沒有安倍的努力,這很難辦到。
※作者為旅美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