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英時拆解民族主義

安倍晉三遇刺身亡，中國五毛、小粉紅興高采烈慶祝，有食店掛上橫額，大書「慶祝安倍歸西 普天同慶 全店買一送一」、「悼念安倍遠去！本店周末狂歡三天 全場6折」。歌手梁靜茹躺着亦中槍——她的歌《可惜不是你》，在中國音樂平台要緊急下架。甚至在淘寶網上，有殺安倍的兇手人偶公仔發售。

小粉紅如此亢奮反應，無疑是中國政府長期鼓吹民族主義、縱容及操弄國民處於民族主義高漲狀態的結果。中國政府迄今未見處理或減輕該次後遺症惡果，我們拭目以待吧！

須知道，在過去四十年（從1979到2018年間），日本政府不斷向中國提供開發援助，包括無償資金支援、技術合作和日元貸款，該些款項均來自日本國民繳納的稅金。截至2015年，日本累計援助中國3.66兆日元（約322億美元），包括優惠貸款3.3兆日元（約合290.4億美元），無償援助超過1,575億日元（約合13.5億美元），技術援助超過1,840億日元（約合16.2億美元）。此外，建築支援則包括北京國際機場、上海浦東機場、武漢天河機場、中日友好醫院、北京地鐵2號線等。

五毛與小粉紅此次盲目衝動發洩，當然起自正義道德──愛國民族主義思想，然而一切不理智行為，已歸入資料檔案，肯定會破壞中國政府一直在講「中日友好」這國家政策。

中日領導人見面近年一直在商議，然而發生安倍不幸身亡事件之後，雙方領袖會談計劃，必然會無限期延後。五毛與小粉紅愛國變禍國，又一實例，不知以後可否再繼續過癮反日？

台灣INK印刻文學出版社新書《余英時評政治現實》（顏擇雅編），內裡有1996年5月文章《海峽危機今昔談──一個民族主義的解讀》。今日補看余英時這篇民族主義研究心得，實在可獲寶貴營養。我們可避免表面現象觀察（指出小粉紅人性走樣），也少作膚淺評論（批評他們幸災樂禍，目光短小）等。

我們要去到問題核心，便要吸收余英時學術文章精華。他既拆解了中國官方如何操弄國民的民族主義情緒，並解釋如何將之製訂成牧民豢養政策，還說明他們如何運用、施行該個法寶。

在這裡，我摘錄該文精華核心，分列12個重點，好讓大家從余英時提示，對當前困惑問題，容易得到答案。要鑿穿極權政府施政技倆，便須多明白現實真相。

中國民族主義如何興起來？

過去100多年來，中國人民受盡民族屈辱，因此民眾內心都希望國家富強，能在國際舞台站出來。中國人想在全世界面前受到應有尊重，贏得尊嚴，於是中國民族主義便在這般土壤上誕生。

中國民族主義在甚麼時候大規模興起？

清朝八國聯軍攻打中國，民眾開始覺醒，於是便出現大規模醒悟。

中國民族主義最高漲時期在哪時？

八國聯軍入侵之後，又發生第一次中日戰爭(1894-1895)，與第二次中日戰爭(1937-1945) ，人民感覺到瀕臨亡國邊緣，那50年（1894-1945）是中國民族主義最高漲時期。

中國人民集體情緒，在當時候受誰操縱？方法如何？

自1930年代起，中國人在帝國主義侵略下的民族屈辱感，被挑動起來。是中共，集中全力將中國人的道德熱情轉化為「革命」動力。

1931年九一八事件，日本對華侵略步步加緊，此時中共運用、操縱一切道德正義思想，鼓吹民族主義，把國人情緒推到最高峰，吸引到大量民眾加入共產黨，匯聚出強大「抗日」政治力量，擴張自身勢力。

 中日戰爭幫助了中共擴張勢力嗎？

毛澤東說：「感謝日本皇軍入侵，中國革命提早成功」。這句話現在網上已找不到歷史紀錄，然而當時歷史背景，則可以重組。

1972年2月21日，美國總統Nixon尼克森，歷史性訪問中國7天，並在上海發表中美《聯合公報》。

當時日本自民黨總裁、內閣首相佐藤榮作也隨之秘密聯絡周恩來，欲訪問中國，但遭拒絕。不久之後，田中角榮替代佐藤榮作當首相，卻得到中國邀請訪問，於是在同年9月，新上任首相田中角榮便應邀前往北京，得到比尼克森訪華更大禮遇和更熱情招待，還與中國政府簽署《中日兩國政府聯合聲明》。

田中角榮此行，有為中日戰爭道歉，公開表示添了中國人民很大麻煩，對此再次表示會深刻反省。翌日，周恩來與田中角榮見面，說民眾對「添大麻煩」這簡單一句話很大意見，起碼改為「災難」才合適。再翌日，田中角榮見毛澤東，再次為侵華道歉，毛澤東竟然認為「（侵略中國）添大麻煩」只是語言輕重問題，便輕描淡寫說：你們（田中與周恩來）吵架完沒有？

用科學來分析民族主義，會發現甚麼？

匈牙利與英國通才（掌握科學、文學跨界專家）Michael Polanyi (1892-1976)說，馬克思主義的吸引力來自它的「不道德的道德力量」(the moral force of immorality)。民族主義也會有相同效果。

希特勒屠殺猶太人之前，先鼓吹民族主義，那便是最近似今天中共操縱民族主義的歷史事件。（維基百科）

知識分子會被「不道德的道德力量」迷惑嗎？

當然會，眾多例子之一：1945年，聯合國由美、蘇、英、中（華民國）創立。但到1971年時，PROC統治959萬平方公里國土，十多億人口，而ROC則只統治3.6萬平方公里面積，二千萬人口。所以在10月25日，聯合國宣布，中國席位由前者來代表，而ROC退出，這只不過是簡單現實問題。

可是，民族主義一旦上腦，連中國的脊樑大思想家、哲學家、教育家梁漱溟也會亢奮說：「中國進入聯合國，標誌著中華民族和全世界其他民族處於平等的地位，這是我們在一、二十歲的時候就嚮往的，毛主席的功勞無論用什麼字眼形容都不過分。」

另邊廂，大哲學家馮友蘭知道中共在長江扣留石英號戰艦，亦會高呼：「中國人站起來了」。

至於創造注音符號的學人吳稚輝（1865-1953）更曾主張：「以機關槍與外國人對打」。

民族主義具強力激素，會令理智讀書人奮起衝動，有時候，還令大學問家像小孩子幼稚。

中國高等知識分子相信馬列主義嗎？

並不。今天很多在美國高等學府（從哈佛大學到耶魯學，從哥倫比亞大學到史丹福大學）任教的華裔最高等知識分子，都不會相信馬列主義。該些在美國大學當教授的華裔學者，也會成為民族主義者嗎？

余英時在生前，常受相關高層人等遊說回到中國參觀、演講、服務，但他皆婉拒。他理解幾乎所有在美國大學當教授的華裔學者，都常收到相類似邀請。他們其中有已回國，而大部份已入美國籍、持美國護照，仍留在美國，可是卻因為被民族主義「上身附體」，終相信中共「民族解放」宣傳，便附和中共，會說「六四天安門沒有死過人」。

如何解釋激情中國民族主義者的心理？

他們普遍有特殊心理，堅信必須用武力制服帝國主義，中國才能真正取得「平等的地位」。猶太女社會學家Liah Greenfled（格林菲德）研究多國民族主義，發展出一個有趣觀念「羨憎交織」（法文ressentment）。

該說法能解釋民族主義者那特殊心理：企羨和憎恨的心理交織在一起，而又長期受到壓制，卻不能痛快表達出來。

這種心理是落後民族對先進民族的典型反應，落後民族自覺它的地位應該和先進民族與國家的地位完全平等，但在現實中卻不是。兩者高下懸殊，因此落後者一方面效法前進，卻好像永遠追不上，另一方面，落後者則滋長憎恨先進者的情緒，而想努力打到它。

馬克思主義在俄國生根與成長，便得力於「羨憎交織」情緒大爆炸。

該些在美國大學當教授的華裔學者，為何會成為民族主義者？

這個「羨憎交織」的民族情緒，在現代中國變得更強烈。中國人一向以「天朝」自居，但百年來卻受盡各「先進國家」欺壓。中國一向師法「先進國家」不遺餘力，卻又長期陷入可望而不可及的挫折感之中。

今天在哈佛大學、耶魯大學、哥倫比亞大學、史丹褔大學…當終身教授的華裔學者，在美國工作與生活，內心多少仍然覺得受歧視，因此他們會受到中共利用，未至於受操縱，但卻會代言。

歷史上有甚麼操縱民族主義者的相同事例？

希特勒屠殺猶太人之前，先鼓吹民族主義，那便是最近似今天中共操縱民族主義的歷史事件。

已經有無數書籍研究該段「納粹大屠殺猶太種族」歷史，而其中著名一部是《Hitler's Willing Executioners》（希特勒心甘情願的劊子手）(1996)，作者Daniel Jonah Goldhagen便詳細舉證說明，無數普通德國人都逃不掉劊子手責任。他們不親自動手，卻幫助、縱容、默許極權政府作出史無前例的浩劫。該場慘絕人寰巨大災難，其起源卻只不過是一股巨大道德力量-------即是正義無比的愛國精神，也就是民族主義。純正道德，可以載舟，亦能覆舟。

附記：

台灣報章專欄寫作人顏擇雅，女，1967年生，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比較文學系學士。她與余英時夫婦有來往，並與余夫人陳淑平常通電話。她知悉余英時常受攻擊，便自告奮勇主動以一人之力，為余英時編輯政論文章成新書《余英時評政治現實》。

今年7月1日，顏擇雅在台北飛地書店講述她編輯該書經過，原來書中每篇余英時文章，皆是經她從美國各圖書館找回來，所以她在每篇文章都加以註釋，希望能把余英時本意重點準確勾勒出來，減少誤會曲解，實在用心良苦。此本政論書由文學出版社INK推出，更合其文化素人論政本質及其意義。

顏擇雅在台北飛地書店講述她編輯《余英時評政治現實》經過，書中每篇余英時文章，皆是經她從美國各圖書館找回來。（作者提供）

※作者曾於香港從事編輯、寫作工作數十年，已遷居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