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洛西訪台後，中國在8月10日發表《台灣問題與新時代中國統一事業》白皮書（以下簡稱2022版白皮書）。這是繼1993年8月《台灣問題與中國的統一》和2000年2月《一個中國的原則與台灣問題》之後，中國第三份台灣問題白皮書。白皮書出台距離裴洛西訪台只有幾天，當然不可能是臨時寫成的，而是積累了一段時間後深思熟慮的產物。

白皮書分為五部分：一、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不容置疑也不容改變；二、中國共產黨堅定不移推進祖國完全統一；三、祖國完全統一進程不可阻擋；四、在新時代新徵程上推進祖國統一；五、實現祖國和平統一的光明前景。

2022版白皮書裏面當然充斥了很多老生常談，但也有幾個值得注意的新材料。

首先，中共論述的從內到外的轉變，更注重「外」的國際法話語。

前兩版白皮書發布時，台灣都還是國民黨執政。白皮書中對歷史部分的論述，也把大量的篇幅放在「國民黨被共產黨擊敗，退居台灣」上。本版白皮書，對國民黨完全忽視。第一部分居然沒有出現國一次國民黨。可見，中共已拋棄了把國民黨作為論述和拉攏對象的傳統做法，也拋棄了「國共內戰延續」的傳統思維。

相反，本版白皮書第一部分大篇幅地討論聯合國2758號決議，用了整整兩段之多。1993年版和2000版白皮書都只提了一句。

顯而易見，中國對台灣的「主權論述」，經歷了一個「從內而外」的過程，以前強調的是「內」，即內戰延續；現在強調的是「外」，即通過「外部」的國際法和國際文件，「證明」台灣屬於中國。

白皮書出台距離裴洛西訪台只有幾天，當然不可能是臨時寫成的，而是積累了一段時間後深思熟慮的產物。（美聯社）

中國論述中出現這種變化，大概有兩個原因。

第一，中國在這20年之間國際交往和以前不可同日而語，於是對國際法也更加熟悉。更熟悉國際法不意味著一定更遵守國際法，反而也有可能意味更善用國際法「堵住別人的嘴」，在輿論上搶佔話語權的高地。

第二，中國認為經過20年，實力大增，台灣的「中國想像」也出現翻天覆地的變化。如果說以前「統一台灣」主要要拉攏台灣島上勢力，「寄望台灣人民」，那麼現在中國認為是否拉攏台灣島上勢力已經沒有決定性意義，決定性的還是在「外」，即美國日本歐洲等國對武力統一的反對。這樣才把增強國際法的論述。

說到聯合國2758號決議，很多人認為，這條「把蔣介石代表趕出去」只處理了「代表權」問題，而沒有處理台灣的歸屬問題。但現在中國爭辯，「這一決議不僅從政治上、法律上和程序上徹底解決了包括台灣在內全中國在聯合國的代表權問題」。

白皮書還破天荒地把一份聯合國秘書處法律事務辦公室在涉及世衛組織時的法律意見文件作為強力證據：「台灣作為中國的一個省沒有獨立地位」。

於是，如何從國際法上理解這些問題，必然是必須深入探討的。

其次，中共的歷史論述新材料。

在第一部分論述「自古以來」，出現了一個新材料（指以前兩版沒有出現過的）。

「抗日戰爭時期，中國共產黨人明確提出收復台灣的主張。1937年5月15日，毛澤東同志會見美國記者尼姆·韋爾斯時表示：『中國的抗戰是要求得最後的勝利，這個勝利的範圍，不限於山海關，不限於東北，還要包括台灣的解放。』」（全文引述）

這句話放在這裡很有意思。很多歷史學者認為，在1949年之前，共產黨領袖也有不少支持「台獨」的發言。比如美國《外交家》雜誌有人發文認為，在被譽為「中國人民的老朋友」的美國記者斯諾1937年出版的《紅星閃耀中國》（又名《西行漫記》）對毛澤東的採訪中，毛澤東就說：

問：「中國人民的當前任務是奪回丟給日本帝國主義的全部失地，還是只將日本趕出華北和長城以北的中國領土?」

答：「中囯的當前任務是收復全部失地，不僅僅是保衛我們長城以南的主權。這就是說，東三省是必須收復的。但我們並沒有將朝鮮包括在內。不過，在我們恢復了中國失地的獨立以後，如果朝鮮人要想掙脫日帝國主義的鎖鏈，我們對他們的獨立鬥爭將加以熱情的援助。對於台灣也是如此。至於內蒙古,那是漢人和蒙人合居的地方，我們一定要把日本從那裡趕出去，幫助內蒙古建立一個自治的政府。」（全文引述）

如果這種說法是成立的，那麼中國就面對很尷尬的局面，因為毛澤東不但代表自己，更代表中共，代表中華人民共和國。容易想到，中國在本版白皮書中放出毛澤東的另一段說話，是為了反駁這類「毛澤東曾支持台獨」乃至推論到「中共曾支持台獨」的論述。事實上，本年5月，國台辦就反駁這種說法是「斷章取義，歪曲事實」。 很明顯，這次毛澤東的話堂而皇之地登上白皮書，是中國要最正式地反駁以上的說法。

中國這個反駁能不能說服人，真是見仁見智。一個顯而易見的反問就是，如果兩個說法都是真的，那麼中共領袖一時這樣說，一時那樣說，到底那種立場才代表中共？這要交由歷史學家繼續發掘論證。但無論如何，這說明了中國還能注意到不利自己的論述。這恰好證明，增強論述能對中國產生壓力。

第三，「台版一國兩制」，承諾大幅縮水。

在歷史上，給香港的「一國兩制」是為了給台灣示範。但如何在台灣實施「一國兩制」，卻懸而未決。2019年，習近平在《吿台灣同胞書》40週年紀念大會中發表重要講話，要求探討「一國兩制台灣方案」。這次白皮書提出的表述，較此前的版本，特別是1993版，承諾是越來越「縮水」了。

1）不再「只要一中原則，什麼都可以談」。

在1993和2000版白皮書中有「在一個中國原則下，什麼問題都可以談」的表述。意味著很多東西都可以討價還價，相當開放。然而，在2022年版中，這句話就沒有了。於是什麼東西可以談，只能在中國預設的框架中。

2）從「高度自治」降為「依法高度自治」。

1993版中說台灣「不同於中國其他一般省區，享有高度的自治權」。2022版中的表述為，「台灣可以實行不同於祖國大陸的社會制度，依法實行高度自治」。

首先要說明，「高度自治」不是「自治」，加上「高度」這個形容詞後，實際是比沒有加形容詞的完全沒有限制的「自治」要「低級」。這點在中國對香港的「高度自治」的論述中早已成為共識。

在中國的法律概念中，「依法」不意味著「保障」，而意味著「限制」。比如，「依法享有言論自由」，實際意思是可用法去限制應有的言論自由。

因此，2022版的「依法高度自治」，自治程度不如1993年版的「高度自治」，更不如一般人理解的「自治」。

3）沒有「五十年不變」

中國在香港的一國兩制承諾中，最著名的莫過於「五十年不變」。在1993年版白皮書中，中國承諾「台灣的現行社會經濟制度不變，生活方式不變，同外國的經濟文化關係不變」，而且沒有加上五十年的年限。

但在2022年白皮書中，沒有任何「不變」的字眼。這意味著，中國再也不承諾任何「不變」了。

相反，中國用上了「台灣同胞的社會制度和生活方式等將得到充分尊重」。「尊重」意味著什麼社會制度和生活方式能得到保留，是有選擇性的，選擇權當然在中國手裡。「充分尊重」裏面「充分」的意思，和「高度自治」裡面「高度」的意思類似，加上「充分」，意味著限制。

4）台灣不能保留軍隊。

台灣可以保留軍隊，是葉劍英1981年提出「有關和平統一臺灣的九條方針政策」（簡稱葉九條）中第三條提出的「統一後的臺灣可保留軍隊」。

在1993年版白皮書中，還有「黨、政、軍、經、財等事宜都自行管理」、「有自己的軍隊，大陸不派軍隊也不派行政人員駐台」，說明這個版本還承諾台灣可以擁有軍隊。而且

但在2022版中，再也沒有提台灣軍隊的事。很明顯，台灣將不會被允許保留軍隊，而且中國必然在台灣駐軍。

5）沒有獨立的司法權。

1993版中有「它擁有在台灣的行政管理權、立法權、獨立的司法權和終審權」。司法權和終審權很重要。但在香港的實例中看到，如果沒有對基本法的解釋權，即便有終審權也沒有用。人大釋法隨時可以把終審權變得形同虛設。

在2022版中中國甚至沒有提司法權和終審權的問題，意味著台灣和中國之間的法律區隔很可能就沒有了。

6）與外國交往，需要中央批准。

1993版有「可以同外國簽訂商務、文化等協定，享有一定的外事權」，到了2022版，相應的表述變成了「經中國中央政府批准，外國可以在台灣設立領事機構或其他官方、半官方機構，國際組織和機構可以在台灣設立辦事機構，有關國際公約可以在台灣適用，有關國際會議可以在台灣舉辦。」

凡是加上「經中央批准」的表述，都意味著加上更多的限制，因為這樣就從「法律賦予的權力」這種「法律級別的保障」，降級為「中央政府批准」這類行政命令級別的保障。

以上的分析並非全面，但很明顯，經歷過香港一國兩制的樣板，中國對一國兩制的承諾已經大幅縮水了。

經歷過香港一國兩制的樣板，中國對一國兩制的承諾已經大幅縮水了。（美聯社）

第四，一國兩制給台灣人帶來的好處。

2022版白皮書，首次給台灣人描繪了「台灣版中國夢」，花了很大篇幅論述了統一「將給台灣經濟社會發展創造巨大機遇，將給廣大台灣同胞帶來實實在在的好處。」這主要有物質上和精神上兩個方面。

在物質上，「台灣發展空間更廣闊」。主要是台灣企業能進入大陸市場，貨出去，人進來。台灣財政可以全部用於民生，即節省了2個百分點的軍費開支。

在精神上，台灣人有「有強大祖國做依靠，在國際上腰桿會更硬、底氣會更足，更加安全、更有尊嚴」，還能「同大陸同胞一道，共享一個偉大國家的尊嚴和榮耀，以做堂堂正正的中國人而驕傲和自豪」。

這兩點在以往的版本中都看不到。這完全是因為經過20年發展，中國經濟實力強大了，在國際上又「東升西降」，「民族偉大復興」之故。裏面說的台灣人「腰桿會更硬，底氣會更足」，與其說是台灣人將會感受到的，還不如說是中國政府現在的好感覺。

※作者為自由評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