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專欄:香港的最後一張寶麗來照片

廖偉棠 2022年09月09日 07:00:00
香港之所以成為有情有義的香港,是許許多多在艱苦歲月裡的人用心積累而成的。(《七人樂隊》電影海報)

香港之所以成為有情有義的香港,是許許多多在艱苦歲月裡的人用心積累而成的。(《七人樂隊》電影海報)

沒想到《七人樂隊》如此教人傷懷,雖然幾位上了年紀的導演都以他們見慣風雨的脾性教我們豁達、向前看,但香港的回不去就是回不去,盛衰必然,他們也掩飾不了。

 

看許鞍華的《校長》眼濕濕是意料中事,沒想到袁和平老派的《迴歸》、譚家明「時髦」的《別夜》、杜琪峯辛辣的《遍地黃金》也都惹人淚目。

 

《校長》和《明月幾時有》的精神其實一脈相承,香港之所以成為有情有義的香港,是許許多多在艱苦的歲月裡像王老師、校長那樣用心積累而成的。小到顧及一個小學童尿褲子後的尊嚴、對頑童課後幫補家計的肯定等等,漸漸建起許多普世價值的紮根落地,六十年代這些最底層的知識分子功不可沒。然而,她們說功成不必有我——我想起說這句話的另一位校長司徒華,也想起麥兜動畫裡的春田花花幼稚園校長,不分尊卑,皆是砥柱。

 

《別夜》非常譚家明,也是七部短片裡面最講究的一部,雖然讀詩的部分被嘲笑肉麻,但是詩正是在命運的關鍵時刻起作用的。「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江淹《別賦》劈頭就是這麼一句。電影的背景是中英聯合聲明驅使下的「別」:香港移民潮,但小情侶你一句我一句交叉朗讀的方思中文詩和濟慈英文詩,成為了另一種聯合聲明,在「別」之前促成了「合」,「別夜」也就可以另解為「別要溫柔地走進那良夜」(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因此最後一個鏡頭突然接到當下的香港,那急促的車笛聲,無論來自救護車還是警車,都是大時代的呼應。

 

《別夜》和《校長》是兩種詩意,前者更多現代詩的驚艷,《校長》卻讓人想起李商隱的「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校長記憶中的王老師是那幽草,他的堅持則是晚晴。如此克制醞藉,兩人之間的愛近乎縹緲,更令人淒然。

 

 

林嶺東遺作《迷路》雖然說教多,但難得誠實,表露了導演的憤世嫉俗和嬰兒潮那代人的迷失和自相矛盾。而《遍地黃金》處理得更好,杜琪峯憤世而不嫉俗,他冷眼把世紀初一系列癲狂安置在三個茶餐廳裡的小市民身上,而在最後一刻賦予他們惻隱之心,其實他們也是許鞍華的校長老師們教養過的孩子。袁和平《迴歸》裡的功夫老師傅和洪金寶《練功》致敬的五十年代京劇老師是一代人,沉舟側畔千帆過,他們的無法傳承才是影片避而不談的現實。

 

徐克《深度對話》作壓軸,幽了大家一默——不只把各導演牽連進精神病院,最後甚至暗示看電影的我們其實也是精神病患。癲狂與理性,在香港本來輪流轉,君不見《遍地黃金》的炒股市民唸出那些股名是「咖喱牛腩」等茶餐廳菜名時,我們以為他瘋了,他們卻因此賺了錢。所以徐克的爆笑才是最深度催淚,他讓我們自覺深處囚徒困境但無法脫身。張達明的演技是全部七片中最好的,也因此讓我們代入更深。

 

最後,説回這七部片的原初發想:菲林(Film),杜琪峯最初召集這些元老級導演合作,是要致敬菲林電影,因此短片都以菲林拍就。而且至少許鞍華、林嶺東、譚家明、袁和平的劇情中都有菲林攝影的因素。許鞍華的一疊黑白照片,袁和平的關德興粵語殘片也許只是曇花一現,林嶺東讓本身熱愛菲林攝影的任達華背著尼康老相機和他父親的亡靈對談菲林與數碼攝影的意義,幾乎畫公仔畫出腸。

 

不過,最難忘的,是譚家明《別夜》裡的一張寶麗來(拍立得)照片。少女余雁飛已經明確說出:「這是最後一張」,而男孩不肯接受——離去的人足夠自私,她只想用最後一張封存記憶,寶麗來照片是一次成像獨一無二的;留下的人一無所有,只能接受未來如數碼照片被任意纂改。

 

但是啊,譚家明也沒有給那張寶麗來照片一個特寫鏡頭,我們不知道它最終留下了一個怎樣的影像。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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