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固然是知識的載體,但同時也是商品,沒有什麼是不能買賣的,尤其是用成本製作而成的東西。(圖片取自PAKUTASO)
電影《九品芝麻官》裡吳孟達飾演的包有為,扮成老闆假裝被虎頭鍘切成兩半爬到來福旁邊在他腳上寫下個「慘」字,使來福招供自己根本不識字而案情大白。「賣個慘字」可不是指顧名思義地把字給寫出來賣了,而是種塑造自己難過的情景以獲取自己欲求之物的現象,簡單來說是種悲劇行銷。
這個名詞是曾跟一位編輯吃飯時他這麼形容的,當我們說到一位獨立書店老闆時,我問他有什麼評價,他說:「哦,就賣慘啊,就是說我們獨立書店多難做多難做,所以請大家多多支持!」這時我真覺得新鮮,第一次聽到賣慘這個名詞。不,動詞加名詞:販賣慘象。把自己的景況說得多淒慘請大家多多支持,這樣的言語說穿了就是要大家購買自己的商品。
《華氏451度》中主角蒙塔格對消防隊長畢提怒吼道:
「你是打火隊長!你的房子裡不能有書!」
畢提這麼回答:
「擁有書本並不是罪,蒙塔格,而是閱讀!沒錯,我擁有書本,可是我並沒有讀書!」
「...這些書將在書架上凋零。為什麼?因為是我說的。我不會供給它們養分,它們永遠盼不到雙手的觸摸、雙眼的注目、舌尖的朗讀。它們比塵埃好不到哪裡去。」
沒錯,書固然是知識的載體,但同時也是商品,沒有什麼是不能買賣的,尤其是用成本製作而成的東西,即便連珍視書籍者也無法諱言。雖然書的價值並不是這些物質本身而已也一樣,
好慘。真的嗎?明明活動一場接一場的辦,書店一間接著一間的開,兩三年前曾有所謂的「歇業之亂」,簡單來說獨立書店一個接一個地說要「歇業」,所謂的歇業在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裡頭這麼解釋道:「停止營業。」那麼既然是經營文化事業的書店不可能不知道這個意思,在這樣的前提下,以如此聳動的文字操弄著閱讀者的心,這可不是無心之過,甚至是明知故犯。尤其還聽聞到有「歇業」過後不久又「東山再起」的,簡直是荒謬劇的人生如戲。
這場騷亂是在面對電商低價競爭時的抗議行動,但完全搞錯重點的是,獨立書店的購書者從來就不是去誠品逛完回家博客來買的同樣一群人,獨立書店的書籍售價幾乎不打折,那麼大家願意去補足79折、75折、65折跟原價這有數十、數百元差距的金額交付給獨立書店的理由何在?
「對於文化的貢獻」,我會這麼回答。當然這種理由因人而異,我也不代表所有在獨立書店的購書者發言。
只是同樣的商品可以用一高一低的價格取得的時候,我們可以去想彌合這之間落差的到底是什麼?又是什麼讓我們願意違反資本主義的邏輯去用任何高於最低成本的價格去取得同樣的商品?所以,上述回答才會是:「對於文化的貢獻」。因為對於用原價在獨立書店購書者而言,顯明的事情是這個行為不只是購書,還是「在獨立書店購書」,除了知悉於自身的財貨將交換比原先可使用更低價格取得的同樣物品外,更是一種行為態度的表率:我支持你們。
總之,歇業之亂只是一場胡鬧,因為在之前與之後都不會影響什麼,因為如同前面所說的,獨立書店與電商兩地方的消費者自始就不同。但我要說的並不是任何經營之道,而是賣慘的現象,即塑造自己難過的情景以獲取自己欲求之物的現象。
其實也不僅止於文化事業有這樣的情況,法律行業中曾有十分風靡的一句話總讓我覺得不自在:「求提拔」。一大堆人朗朗上口,我一直好奇的是已經取得專業資格的人何以要用這麼卑縮的言語在說話。當然我知道這裡情況有些不同,差異在於這裡的言論並不真的覺得自己需要被提拔,雖然可能也心想著若能被提拔個兩下也不錯,但場面玩笑話居多。不過,重要的是「吹捧」,吹捧文化其實是賣慘現象的另一面:一邊是我很可憐幫我吧;另一邊是你好厲害幫我吧。無論是不是真的這麼想,外觀上就是長這個樣子。
這讓我想到極權主義對於社會中成員的施壓方式中,有像是要求商店掛出印有極權主義符號旗子的命令,重點並不是商店擁有者是不是真心支持執政者,重要的是「表象」,政治中重要的問題從來都不是內裡是什麼,而是如何表演所形成的表象。就像電影《上流世界》(Loro)裡頭的一個橋段,角色貝魯斯克尼(Silvio Berlusconi)與孫子的對話:
「爺爺,你踩到了大便」
「不,我沒有。」
「有你剛剛才踩到。」
「你知道艾薩克牛頓說過甚麼嗎?『表象只欺騙平庸的心靈』(Appearances only deceive mediocre minds)。你並不平庸,所以你必須看見那並不是真正發生的事。你祖父從未在他的一生中踩到大便,也將不會。園丁耕種土讓產生小泥球,讓它的質感非常像大便。懂了嗎?」
「是的爺爺。它看起來像大便,但不是大便。」
「太好了,你學到了甚麼?」
「土壤不是大便。」
「錯。你學到的是真實是我們音調的產物,以及我們說話時的斷定。」
「所以或許那真的是大便?」
「而且或許牛頓從沒這麼說過。那重要嗎?不。唯一重要的事情是你相信了我。」
其實人際政治也是一樣的產物,表象才是真實。賣慘現象重要的並不是到底有沒有那麼慘,明明可能公眾面向發表淒慘的訴苦,私人頁面卻是逍遙自在,同時能觀看到公私兩面的友人們,要不是一同賣慘的夥伴,就是默不做聲、睜眼閉眼的以和為貴派,當然還有真心相信的人。常常,賣慘的人實際上不那麼慘,偏偏,這樣的群體成員往往是該領域中的上位者。明明,在賣慘所獲取的關注、賣慘所獲得的支持、賣慘背面的吹捧所培養出的人際關係,再再,讓所有人明明感覺有些不和諧,但這樣的不適又不是那麼不適,並不是被猛獸給咬了一口那麼的痛,卻像是蒼蠅在耳畔徊繞一般真要卯起力來驅趕還會被側目會不會太大費周章。
其實大多數人—更正,為免被當作民粹主義者假眾人之口以表己見—其實跟一些人談論過在不同領域中這種現象,總是好奇著明明在上位者都是虛心地—並不是謙虛的,卻是指沒有實意—在互動,為何這些人卻總是那麼「成功」?
問題就在於「表象」。明明踩到大便也因為言說者所塑造出的表象而創造出了新的真實;明明沒有那麼慘也因為言說者的表演與眾人的放任而讓現實被扭曲;明明沒那麼偉大也因為所有人的默認而讓新世界誕生。這樣的表象實際上是在眾人的不批判等同默許的環境下,漸漸循環長大變成一頭嘴裡喊著老殘窮實際卻握有最多話語權的生物。
跳樓大拍賣也好,上傳吃一堆藥物的少齡男女也好,都在賣慘,以賣慘為手段來獲取各種自己所欲求的東西。按讚也好、路過瞥一眼也好,基本上任何消極不反抗,都會是容許這種狀態繼續的助手。是的,不作為也是一種行為,就像不餵嬰兒奶讓幼兒餓死的媽媽也是殺人犯一般。這樣的要求確實挺強烈,畢竟什麼都不做就成為共犯了,但如果我們想要生活在不一樣的社會,難道不用付出任何努力嗎?
當然,如果真心相信這些賣慘的人那麼的慘,我這些話也不用當真了。只是電影中的包有為當然有喜劇的元素在,然而當這種卑屈的姿態搬到現實上來表演,實在讓人感到滑稽。
※作者為執業律師。寫作者。唯一的信仰只有知識。閱讀範圍主要是政治哲學、倫理學與女性主義。作品主要為書評、影評與政治社會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