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貌似小小的學校風波,因涉及香港人近二十年揮之不去的幾大夢魘,難怪令各界神經緊張。(香港荃灣聖芳濟中學/維基百科)
10月5日香港一所中學發生國安大事件:該校應教育局要求,每周辦一次升旗禮,典禮開始時據報有14名學生並未收拾物品及時集隊,被指不尊重學校,「拒絕集隊」,即時判其犯校規,即時逐出學校,之後連續停課三天。有現場當事人消息流出,指當時疑似有學校高層火速到場喝罵有關人等「違反國安法」,又有人曾揚言要報警處理,幸好最後似乎是校規處罰了事。
不過事件迅即在校內和外界成了一單新聞,該校在事發前一晚又據報遭深夜醉漢毀壞部份設施,需要報警,於是有軍警入校,惹起「警察入學校捉中學生」一片猜測恐慌。最後校方解釋是兩件獨立事件,不過並無詳細回應、否認或承認涉及指控學校違反國安法的細節。
後來香港漫畫家尊子在《明報》發出的漫畫,便有涉及軍裝警入學校「處理個案」的畫面,香港警察馬上公開表示,強烈關注「上述漫畫可能令讀者對警方產生錯誤觀感,損害警隊形象」,漫畫與同日A2版14名學生被罰的新聞似乎令人混淆,因為警察是去調查醉漢刑毀等等。事情現在又變成牽涉了媒體和創作。教育、警權、法律、媒體,這貌似小小的學校風波便涉及了香港人近二十年揮之不去的幾大夢魘,難怪令各界神經緊張。(尊子事後表示作品原意並非針對警察,而是主張學校教育學生不應隨便高壓處理)
對報章漫畫,有關方面也不放過,可能顯示他們努力提升輿論敏感度,在涉及警隊形象的事情盡力「撲滅謠言」。但的確教育問題仍然是大部份社會都很在乎的事情,在香港亦輕易可以變成一次社會運動。上一次香港就因為當屆政府關於國民教育的部份參考教材意外流出,裡面對中國近代史的定性極度偏離當時香港人的主流想法,而觸發了一場反對洗腦、由中產、父母、學生、教育界主導的反國教社運,當時事件是接續該年的立法會選舉,大概也是一定程度左右了選舉結果。這次事件也催生了一批之後影響深遠社運人士,黃之鋒便是反國教一役「一戰成名」。
社會最關心的公共問題之一是教育,教育理論上是公共問題,但所有人都待過的學校,在構成上又是一個反公共的體系,它可以將理論上屬於公共的問題,化約為一所學校裡面一千幾百人的內部管治管理問題。位高權重的學校高層、老師,在這個領域裡面濫權其實相對沒有代價,他還掌握著很多學生的實際待遇和成長,握有不少實質權力,但心智比學生們都要成熟。但進入教育界的人多數不像唐君毅蔡元培,世上沒有很多這樣的人,有這樣的人可能中途被壞老師組成的體制迫退了不少。
英治時代香港人得到了義務教育,這很好,但這教育體制自然有其缺憾,要形容那些年的印象,就是學校和老師被迫在幾十年歲月裡面,天天如是模擬一種19世紀成熟工業革命時代的技術勞工學校生活。學校是個封閉的群體,使一些與外面世界彷彿毫不相干的保守風氣、校規、濫權,可以在人工培育室裡保持幾十年。裡面的事情,如果不是有人故意說出去,外面人其實是很少知道。1993年香港牧愛小學發生一宗燒屍案,揭穿原來是校長和學校會計多年來串通虧空學校公款,但最後面臨被校董會揭發,男校長將女會計殺死並毀屍滅跡
此案情節兇殘,被網民奉為香港奇案經典之一,但中間多年來他們都隱瞞得很好。
當然隨著時間推移,很多東西貌似也規範化,有很多條例監管,希望權力不會那麼集中,但學校仍然是個相對隔離的群體。學校裡面也會有罪案,不一定是學生。未到這樣極端,記憶裡面中學管理和氣氛也是相當壓抑,由校長到老師帶領學生為一些無實質意義的儀式而耗費生命,構成了大家所記得的學生歲月,但現在也是憶苦思甜,當時學生跟老師衝突並不涉及太重的刑罰,頂多就記過,最多踢出校,還想如何?
現在不一樣,處境迷茫而且多數備受規管的學生,在這事件看到的是學生犯了錯,但不知道懲罰會擴展到甚麼程度,要提早面臨成人需要思考的人生風險,變成了一次意料之外的震撼教育。香港過去不少教育高官,一直以來都被揭發子女其實也不在香港讀書,都安排在西方國家就讀。
在近代人的思想中,監獄和學校經常被類比思考,是一個探討人類控制和被控制的集中場景。理論上監獄是極惡的歸宿、學校是極善和社會良心底線的起點,兩個場景都由華麗的刑罰支撐起來。邏輯也是一樣:你進去時先要守一套規矩,但乖的小孩子會有糖吃,否則會被懲罰。社會化對很多老師或成人來說,無非就是令「新人」學會這個道理,朕給你的才是你的,不給你不能搶。服從團體,才是各種團體生活的不言之教。
這事實的陰暗面,與訴諸於口的光明教義總是形成強烈對比。時間久了就會有一些人覺得這件事相當虛偽。在香港的國教爭議之後就有一句口號:「細個教我仁義禮智,大個教我埋沒良知」,這其實就是你把仁義禮智有多當真的問題。當你看成真的,要去追求的,便可能令世界動亂。現實社會經常示範懲罰,讓你看,這才得知教訓,某些領域不行這一套,但從幼稚園到中學,大概都是教你各種形式的仁義禮智,要做一個好人,但同時體系又示範了校長和老師不一定需要達到這標準,甚至可以與宣科的東西背道而馳。
例如做人應該有嫉惡如仇,要有正義感,這是良師益友都講的,但現實上人們便要面臨真理的時刻,要多堅持正義?如果堅持正義會導致核戰?這就是烏克蘭和全球人類在俄軍鐵蹄下面臨的問題,因為普丁威脅,再不讓他得到他要的,他就要發動核戰。在不提核彈的前設下,大家都會支持烏克蘭人反抗侵略,守護國土,這些看來都天經地義,國際上有一種大致上團結反對俄軍的氣氛,直到普丁開始威脅使出核彈,本來態度上很支持的人都會改變,迅即回到「主張談判以免核戰爆發」。保衛國家完整、保護自己生存是正義,但如果代價是全球核戰,那就應該退讓。犧牲少部份人以保存其他人,滿足極權一時胃口,很難說得上正義,但普丁的確擺出一條難題:追求正義如果代價是核戰,要死很多人,還值不值得追尋。如不,那從前和之後還有甚麼「普世價值」可言。真心相信才會真心迷惑。
他們以後會避免罰留堂而不再遲交作業,但這不會令他們愛上學問,但大家都知道大家毫不在乎,只有服從和不服從。所以你又說大家應該愛好知識,知識裡面有無窮宇宙,就充滿了成人世界的感覺:大家都是口不對心,對很多學生來說,就是「這些跟我一樣充滿缺陷的成人在這談仁義禮智」,就不會很有說服力,只會增加對抗,我求學時期也經常有這種想法。
近日李怡逝世,有學者回顧他曾經寫過對托爾斯泰小說《復活》的書評,小說主角在贖罪之旅上見到帝俄時期的監獄世界,不只發現社會很多道德高尚的人被關押,也覺得獄卒和囚犯其實都是罪人,但現實卻是「腐化墮落的人想去糾正腐化墮落的人」。
我見青山多嫵媚,青山見我應如是。
家長、老師、成年人,在面對彼此的時候不容易露出真實的品德,在面對比他們弱小的學生時,會表現出多少寬容,那才是真理時刻。因為當我們穿上了這些身份的時候,極度容易變得自以為是,覺得自己代表真理,制裁錯誤,久而久之忘記了自己也是充滿缺乏的凡人。
※作者為香港評論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