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聯解體,對當地人而言,宛如災難;對空軍來說,也是背叛。(維基百科)
我們偏離航道時沒有任何預警,只有一陣令人反胃的攀升。駕駛艙亮起了一道紅光,儀器顯示我們現在正在喀布爾上方。但我們沒降落,反而突然爬升,而且爬升得非常迅速且急迫。
「怎麼了?」我用俄文問,但四具引擎尖叫著要把我們嚴重超載的巨型飛機往上、往外扯向進場跑道,幾乎垂直地升向夜空,謝爾蓋──七人機組員中的一名──無法聽見我的聲音,而他的臉也在貨艙的微弱光線中模糊不清。我腳下的金屬管已經二十歲了,油膩膩,被用防水強力膠帶固定著,重達一百七十六公噸,正在搖晃、呻吟、劈啪作響。
這時他注視著我,並往我這邊靠近,大喊:「是飛彈。」彷彿他只是在指出他曾住過的一間屋子,或是路邊的一間酒吧。「他們會在這邊開始掃射。」我第一次注意到他身上的臭味,不只是普通的汗臭和油臭,還帶著酒臭。我看過一些新聞故事──一些隱晦的小笑話──提到不明貨機墜落在非洲、俄國、巴爾幹半島,罪魁禍首是地面的火箭推進榴彈發射器,還有空中的伏特加。
「天啊!你說誰?」
他聳聳肩。「聖戰士。叛軍。士兵。天曉得是誰,不過總是有那麼一些人。」他閉上一隻眼,作勢掃射,然後露齒而笑。「不過米凱爾是一流的駕駛。他在戰爭中知道那座簡易機場。他知道該怎麼降落:在機場上方爬升到很高,然後像螺旋狀,有點俯衝,轟炸式地降落到跑道。」
謝爾蓋哈哈大笑。「那就不會被打下來了。他的絕技是他知道什麼時候該停止俯衝、拉回。厲害極了!等著瞧吧。」
但就在瞬間,我們又回到平穩狀態。飛機飛平了。這時引擎幾乎安靜無聲,雖然有著強大的壓力,快爆炸的耳朵、恐懼與走拱橋那種陡上陡下的暈眩,我的腳底卻湧起一股古怪而近乎狂喜的無重力感。
我過了一下才意識到機身正突然下傾。透過駕駛艙玻璃,我看到喀布爾的燈火。幾秒前明明看到的還是星辰,現在地面卻宛如地圖一樣呈現在眼前。
蘇聯用Il-76進行太空人的無重力訓練──也就是惡名昭彰的「嘔吐彗星」航行。Il-76可以執行一系列拋物線的爬升與俯衝。下降時,機艙裡會產生一股向上的反重力推力。這樣的高空俯衝極度危險,耿直運輸機的接近角若是百分之二十或更高,非常可能失速。駕駛員使機體由高處直衝而下,並設法在機鼻碰到跑道的前一刻拉高,這種做法據說造成了一些慘不忍睹的死亡,更多的駕駛艙因此被機內人員非出自本意地換上新裝。在我們朝地面墜落時,我的胃往上飄,感覺不只超出了我的嘴,還透出我的頭顱頂。
我明知故犯,靠向駕駛員,從他肩上看出去。米凱爾像在馬桶上看書──或是禱告──的人一樣拱著背。不論是哪種,我都感同身受。地面現在不只離我們非常近,根本就只離機鼻幾碼了。拉升啊!看在老天的份上,拉升!但是太遲了。我不由得握起拳頭,蹬直腳,閉上眼。該死。完了。我們要墜機了。
「有些人替郵局送郵件。就像我──只是個郵差,只不過包裹比較重而已。」
我不知道不法飛行員、國際軍火走私客該是什麼模樣,不過米凱爾顯然不像。他可以說是有點滑稽。
身形魁梧,髮灰背駝,米凱爾看起來有五十多歲,也或許不止。他憔悴灰白的面孔總是掛著淡淡的失望表情,不像聯合國通緝告示裡的人物,比較像家醫科的拒菸廣告。他一雙大手龜裂又骯髒,指甲又長又彎,身上穿的是灰色連身工作服,頭戴棒球帽,腳踩著軍靴。一次救援任務之後,他坐在另一條第三世界國家的乾裂跑道上,已經抽起他討來的香菸,活像休息中的汽車工人。現在才早上七點,他嘟噥著,熱呼呼的塵土已經讓他口渴得想來杯波羅的海啤酒(Baltika)了。
不,從外型來看,一點都不像我想像中騰雲駕霧的韓索羅(Han Solo)型叛逆之徒。
不過,若要說米凱爾是古怪的法外之徒,他更像是奇怪的生意人。我很快就稱米凱爾為「米奇」,起初是因為他令人煩躁的好脾氣,之後是因為他認命的態度。米奇成年之後都在駕駛Il-76,是蘇聯軍隊的產物,他的童年在烏拉山脈度過,他的空軍訓練基地在俄國本土,接著去了白俄羅斯巨大的維捷布斯克(Vitebsk)軍事基地,以及附屬的軍用空中運輸軍團,然後是中亞。這個斜視的菸槍老兵經歷過蘇聯阿富汗戰爭最後那些血腥、絕望的日子,藍領的成分深入他的斜肩與充滿酒精的汗水。然而他說,他就是這樣,身為非常有利可圖的空運行業合夥人,橫越阿拉伯聯合大公國、亞洲、非洲和東歐,在世上最動盪之地作業,因此風險堪稱全球自由市場之最。
米奇和這群機組員一起飛行了超過四分之一個世紀。他們身為蘇聯空軍駕駛員、領航員、炮兵、工程兵和裝載長,已經駕著同一架飛機,在他們今日特別擅長穿越的同一區阿富汗山巒、村落、平原和城市做過逾三百次的危險任務。
米奇解釋道:「蘇聯開始解體的時候呢,我們有些人發現風向變了,就把握機會做些不同的事。」所謂「不同的事」,是戲劇化地逃離軍隊,瓜分民間企業的大餅。「其實不難。我們認識一些人,當他們『取得』一艘軍機的時候,我們就把飛機開到哈薩克,然後可以說是重塑形象了吧。」他說完這個很公司化的詞,突然顯得害臊。「當然我們不是這樣說,不過顯然就是這麼一回事。」
再見啦,紅軍星星和蘇聯的專用色;歡迎不掛名、沒標誌的灰漆和底漆。他尷尬地微笑,說:「我們突然變成生意郎了。」──biznesmeny,對俄文使用者而言,這個詞充滿那段混亂年代對於外來投機黑手黨的貶低意義。「現在我們是菁英隊伍。」
這些精銳的機組員二十四小時待命,且絕不多問。打電話給他們,他們就會不懼危險,開著世上數一數二的巨型飛機,載著你的任何東西,飛向你指定的任何地方──只要價錢談得攏。
※本文摘自《法外之徒:後蘇聯時代崛起的高空貿易,飛越國界的全球黑市紀實》/馬可孛羅出版/作者為記者、編輯,也是廣播主持人,曾在東歐、阿富汗和東南亞為BBC廣播電臺報導新聞,共同主持BBC廣播一檔獲獎的全球旅遊節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