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爾曾感嘆：「歷史給人類唯一的教訓，就是人類無法從歷史中得到任何教訓。」這句話在全人類來說恐怕並不正確，因為人類從兩次世界大戰以來，不斷反省歷史教訓，在各方面改變很多，可是，如果專論現代中國，那麼，黑格爾真是再正確不過，因為習近平又證實了這句話。

和一般人的反射性想法相反，權力並不是越集中越穩固，古代斯巴達國王塞奧彭普斯，於原本雙國王的制度下又設立了五督政官，他的王后抱怨這樣分散了王權，對子嗣不好，但塞奧彭普斯告訴王后：「不，這樣才是對子嗣更好，因為權力更穩固。」日後的歷史證明了塞奧彭普斯的智慧不凡，斯巴達王權經歷數百年不墜，經常是古希臘世界的霸權，很多其他王權集中的城邦國王都遭推翻。

權力集中到極點就有如魯伯特之淚：把融化的玻璃滴入水中快速冷卻而成的淚滴狀玻璃，因為外殼急速冷卻收縮，內部卻還沒冷卻，產生極大張力，就像用強大的力量壓制整個國家，使得淚滴極為堅固，不僅不像一般玻璃易碎，甚至用力捶打、子彈射擊，都安然無恙，乍看好像無敵，但只要輕輕把尾巴部分一折，就立刻爆炸粉碎。

中國近現代歷史上，這樣的戲劇性爆炸已經上演過好幾次。第一次是滿清的滅亡。滿清最後十年，其實原本在庚子後新政下，經濟繁榮、產業發展，軍事改革下軍事力也逐漸恢復，還原當時情況，大清帝國其實統治相當穩固，1911年4月底孫文發動黃花崗起義，全軍覆沒，也沒有引起任何迴響，事後革命黨趨近完全崩潰，使得汪精衛想去當自殺炸彈客，認為只有這樣才能「則灰心者復歸於熱，懷疑者復歸於信。」結果被捕，辛亥革命後才獲釋。

但是5月，清廷推出了「皇族內閣」，打破過去滿漢平衡的慣例，內閣成員13人中9人為滿蒙貴族、7人為皇族，想將權力集中於皇族手上，以為這樣統治比較穩固，殊不知這下子原本只想要共享權力，一輩子從來都效忠滿清的各省立憲派仕紳，全都離心離德，當橡皮金融泡沫引爆鐵路泡沫，保路運動誘發武昌起義，他們鼓動許多一輩子本是滿清忠臣的各省總督宣布獨立，這就是「各省響應」。

更之前，滿人皇族認為袁世凱權力太大，一度要他的命，在張之洞出面下，才讓他以「腳不舒服」的理由退隱──恰似胡錦濤「身體不舒服」被架走──這個袁世凱當然不可能再效忠，裡應外合下，滿清轉眼間突然就倒台。其實就兵力、國力來說，滿清對付革命黨只是一根手指的功夫，根本不可能因革命倒台，純粹是強行權力集中反造成瞬間爆破。

袁世凱因集中權力，穩固的江山就瞬間爆破。（維基百科）

這次爆炸事件的最大受益者袁世凱，卻成為黑格爾陰鬱預言的第一個見證，他忘記了自己怎麼得到天下。二次革命後，孫文等反對者都遭完全肅清，北洋勢力徹底控制全中國，袁世凱的天下原本穩如泰山，豈料，他才一想要帝制，堅不可摧的北洋體系卻瞬間爆破。

這也是人之常情，袁世凱若是不搞帝制，在一眾老部下中找人接班，那人人有份，大家都願意繼續由他領導，帝制之下傳子，把權力集中到自己家裡，所有北洋自己人部下就通通離心離德，只是等著誰先發作，這時，革命黨起事失敗，毫無影響，貴州、雲南、廣西相繼獨立也還只是邊陲之禍，致命的是由馮國璋帶頭率先反對洪憲帝制，許多袁世凱屬下跟著掀起反旗，袁世凱見「六軍不發無奈何」只好取消帝制，但馮國璋更進一步通電要求袁世凱退位，袁世凱交班給段祺瑞，不久過世。

袁世凱穩固的江山瞬間爆破，引發一連串動盪，包括張勳復辟、軍閥混戰，直到蔣介石北伐，最終張學良易幟投降，才表面上有了一個統一的局面，不過實際上閻錫山、馮玉祥、李宗仁、張學良都還相當於是獨立王國。

於是，蔣介石也犯了同樣的錯誤，認為必須要中央集權，試圖將軍權財政權盡量收歸中央，要各勢力裁軍，其結果也是立刻爆炸，馬上打起中原大戰，這次只因為張學良決定與蔣結盟，聯軍打敗了馮李閻，才沒有讓老蔣的天下即刻毀滅，但是中原大戰使中國軍事力量消耗甚鉅，導致無力對抗日本，慘遭入侵，戰後蔣介石遭共產黨擊垮。

《臥虎藏龍》電影中引用佛理「握緊拳頭，裡頭什麼也沒有；打開雙手，你擁有的是一切。」其實剛好能恰當的敘述權力的本質，權力普及分享看似兩手空空，卻才是最大，一如美國是民主國家，但美國總統是全世界權力最大的人；想把權力緊抓在手，卻往往會什麼都沒有，只想自己玩，其他所有人當然離心離德，爆炸只是時間的問題。

皇族內閣如此，洪憲帝制如此，中原大戰如此，袁世凱學不會滿清的教訓，蔣介石學不會袁世凱的教訓。當毛澤東又集權力於一己之身，雖然沒有毀滅自己的政權，大躍進幾乎毀滅整個中國。直到鄧小平學會教訓，改革開放就是一個釋放經濟權力的過程，從「包產到戶」開始，造就了中國經濟復甦；立下兩任任期限制就是政治分享權力的過程，創造從江澤民到胡錦濤時代中國的政治穩定。

如今習近平不只打破任期限制連任，還將常委中塞滿習家軍，比「皇族內閣」還更粗暴，其結果會如何？歷史恐怕只會再度重複。從1911年至2022年已經111年，中國還停留在相同的迴圈之中，是宿命還是詛咒？中國的動亂勢必讓周邊風險劇增，台灣戒慎恐懼、未雨綢繆之餘，也要深自警惕，不要也犯了一樣的錯誤。

※作者台大醫學系畢業後，轉行出版、產業分析、業餘歷史研究，著有《橡皮推翻了滿清》、《明騎西行記》等書，譯作有《紙牌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