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載舟在北京舉布條抗議的四通橋,是當年四通老總萬潤南與海澱區負責人共同規劃、並承諾捐助的專案。(圖片取自推特)
今年十月,我們去法國旅遊時拜訪了萬潤南先生。這位當年鼎鼎大名的中國民營企業家──北京四通公司總裁,已流亡三十餘年,如今在巴黎郊區蒔花弄草,晚年只問花間閒事,林中栗子蘑菇成熟時。
老萬送了他的一本著作《商海雲帆──四通故事》給我。同為天涯流亡人,我記得老萬曾有詩雲:「但隨項羽學人傑,不過江東為鬼雄。」凡是拒絕回紅朝分一杯羹的政治放逐者,能夠奉獻給歷史和社會的,只有自己的回憶、記錄與寫作。
我正準備讀這本《四通故事》,北京突然發生了震驚世界的四通橋抗議事件。10月13日,在萬馬齊喑的中國,一位名叫彭載舟的勇士走上高高的四通橋,展示白底紅字的巨大橫幅,聲言反對習近平的政策,提出自己的政治訴求。而那座勇士站立高呼的立交橋,正好是四通老總萬潤南當年與海澱區負責人共同規劃、並承諾捐助的專案。此橋在老萬離國幾年後才建成。
歷史就在這裡銜接起來了。1984年萬潤南創辦四通公司,標誌著中國經濟改革初始,民間企業小荷才露尖角。四通公司被美國媒體稱為「鄧小平和資本主義十年調情的最傑出的成果」。而如今的中共領導人習近平,對中國已有與八十年代改革家完全不同的願景,他不在乎經濟增長和人民生活,更願意模仿一代暴君獨裁者毛澤東。
三十年過去,時代反轉。中國改革已死,民企風雨飄搖。在中共二十大召開之際,只聽到四通橋上勇士在淒厲地呼喊:「不要文革要改革!」
這本《四通故事》被視為一部微型的八十年代中國改革史。作者擅長講故事,透過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和事件,串出了一部比較完整的企業成長史。此時,習近平正在為中國改革的棺材釘上最後的釘子。我因此有興趣瞭解:當年的中共領袖,有哪些人曾在經濟改革中,支持過四通這類先冒出土的民企?
儘管四通被美國雜誌稱為鄧小平和資本主義十年調情的成果,但在通讀此書過程中,我沒發現鄧小平曾對萬潤南的四通有過什麼具體幫助。當時,鄧小平一心想要扶持的是中信公司,據說,鄧曾經三顧茅廬,請榮毅仁出山,希望把中信作為國際經濟合作的平臺。榮毅仁拿了共產黨的鉅款,辦起了「中信」龐大的商業帝國,然後,他把該財團交班給了王震的兒子王軍,自己戴上王震摘下來的「共和國副主席」烏紗帽。
雖然萬潤南當時也被視為「紅色資本家」,但他的四通是從地下長出來的,沒拿國家一分錢。儘管如此,鄧小平實行的經濟體制改革及其政策,還是給四通的生長提供了一定的社會環境。
在八十年代明確支持辦民企的中共領導人,主要有趙紫陽、萬里、宋健。其他溫家寶、胡錦濤和江澤民等人,也曾對萬潤南和四通表示過不同程度的支持與鼓勵。即使後來習近平班子裡的幹將,如李克強、王岐山、王滬寧等,當時也參加過四通組織的京豐賓館會議,觀察經濟改革的進程。
趙紫陽當年是主張先經改,後政改的。在經濟改革方面,趙紫陽努力為民企創造在同等機會和同等條件下競爭的環境。他曾多次公開肯定和讚揚四通,說像四通這樣的民辦科技企業,是以「兩不」──不要國家投資,不要國家編制作為基本特徵而建立和發展的。
令我吃驚的是,趙紫陽除了給民企創造平等競爭環境,鼓勵萬潤南這類科技人員成為企業家,還在1987年中共十三大召開前,建議把民企資本家萬潤南列為十三大代表的考察物件。這在以剷除資本制度為宗旨的共產黨國家,確實是不同一般的大膽。比較今天中共二十大產生的由低能黨棍組成「習家班」,萬潤南至少懂科技、經濟和企業管理。與任人唯親的習近平相比,趙紫陽顯然是很重視人才的。
遺憾的是,這次讓萬潤南混進黨代會的大好機會,被奉命考察他的老同志無情地摧毀了。中共中央顧問委員會常委段君毅,是被萬潤南稱為「恐龍企業」(國營大企業)的教父,他視民企為庶出的野狐禪、旁門左道,絕不容許萬潤南成為黨代表。他甚至當面用威脅的口吻說:「國家要摁死你們,不就像摁死一個螞蟻一樣!」
當時,無數像四通一樣的民企螞蟻,不顧死活地在黨國公有制巨石下頑強地鑽出來。萬潤南的四通與眾不同的是,這個公司是由一群優秀科技人才組成的,萬潤南本人就曾獲科學院1983年度的科技成果獎。四通受到國外新技術浪潮的影響,最先通過日本公司、港商和美籍華人與世界接軌,成為民營科技企業的先鋒和旗幟。
今天習近平狂妄吹噓「東升西降」,驕橫地以為中國已強大到可以藐視西方的程度了。細讀萬潤南這本回憶錄,我們看到,正由於中國民企家從八十年代起就向洋看世界,虛心學習西方的新技術,也學習西方的經營管理模式,這才有中國後來的經濟繁榮。當時萬潤南曾宣稱:「四通要成為中國IBM。」(IBM是美國的一家跨國科技公司)
雖然萬潤南經營四通只有五年,但四通公司從借款兩萬元起家,一度創造了輝煌。1988年,四通集團的總收入達10.2億元,納稅和創匯都很可觀。但「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期間他們經歷了很多打擊與摧殘。
其時中國實行社會主義公有制已三十餘年,很多人腦袋裡充滿階級鬥爭這根弦,看私有制企業不順眼,四通因此遭到很多流言蜚語和明槍暗箭。例如1985年,中共中央用紅頭文件轉發了一封告狀信,告狀人稱四通為「純屬倒賣、投機而牟取暴利不法組織」。之後調查組進駐四通,嚴苛「清理整頓」了七個月,沒有查到問題,只是瞎折騰了一番。
最初令四通創辦人頭疼的,一是民營企業的性質問題,當時私營經濟尚無合法身份,四通只能掛靠到四季春鄉,定性為「鄉鎮企業」。二是傳統的集體所有制已不適應四通的財產關係。1988年底,他們確立了股份制。這就開風氣之先,衝破了公有制的束縛,實行了私有股份制。
四通公然姓「資」,照這樣下去,總裁老萬應該很快就成為資本家富豪。然而,萬潤南後來被迫逃出中國,一度在美國開計程車謀生。關於萬潤南「毀家紓難」的故事不是此文主題,我們等待他下一部有關流亡生涯的敘述。眾所周知的是,在八九期間萬潤南主要做了兩件事:一是試圖促成召開人大常委緊急會議,以解決當時的政治危機;另一件是企圖勸說學生適時離開廣場。他因此成為「六四黑手」被黨國通緝。
讀《四通故事》令我回顧三十年中國的巨大變遷,思考世界上最大的專制政權,與被原教旨共產黨視為仇敵的私人企業家,有著怎樣的恩怨交織、複雜難解的關係。
雖然四通公司因捲入「六四」被整肅,沒能再恢復元氣,但到了1990年代,中國股份制改造大潮興起,股份制民營企業如雨後春筍。不少後來著名的私營企業家,都說他們曾受到萬潤南辦四通的影響與鼓舞。對於中國民企事業,老萬確實是拓荒型的先行者。到2003年前後,中國的財產所有權的變更基本完成。
在血腥鎮壓了民主運動之後,鄧小平仍然繼續其經濟體制改革。但是,沒有憲政民主的經濟改革,就成了權貴資本壟斷、官商勾結攫取人民財產的過程。這個畸形的經濟改革,其中的骯髒和腐朽,所造成的巨大社會不公和貧富差距,這裡毋庸贅述。
在巴黎郊外的樹林裡和老萬一起采栗子,我們看到這位當年創辦民企的先行者,似乎並不為失去自己的企業財產而懊惱、也不在乎沒趕上中國高速發展的列車成為巨富。三十年,千帆過盡水悠悠。人在海外觀察國內,他對時代有了更深刻的認識。我們都已反認他鄉為故鄉,萬潤南從美國回到法國養老,落葉歸根享受人生的安寧。
那麼,國內那些曾以萬潤南和四通為榜樣的中國民營企業家,他們今日的情況如何?一言以蔽之:驚弓之鳥。
在《四通故事》之後中國發生了什麼?我簡單勾勒一下八九後民企家在中國的遭遇。三十多年來,民營企業家一度被中共團結利用。因中共需要民企的績效促進經濟繁榮,讓民企貢獻稅收,幫助社會就業以鞏固其政權,所以,中共曾一度放手讓民企發展。但由於拒絕以憲政民主為目標的政治體制改革,這就導致改革者和其事業得不到法治保障,無法形成正常的市場經濟秩序。
在習近平執政後的十年裡,團結利用政策不再,相反,毛澤東時代對私企的戒備、限制乃至整治這一套,正在捲土重來。近年來黨國對私企進行更嚴格的管理,更嚴厲地打擊民營企業。目前,中國正在轟轟烈烈發展的供銷社、公共食堂、居委會管制的「完整社區建設」,都是以官辦壟斷的公有制經濟驅逐民間私營經濟。這就導致一些民企家和個體商人為了免禍,紛紛走上潤去異鄉一途。
對於中共政策的大步倒退、毛式舊制度的復辟,當今中國的民企家絕不是無辜的。在關心社會、參與政治的萬潤南一類被流亡之後,後來的民企家和中共有了一個不成文的交易:放棄爭取人權和民主,臣服於一黨專制,以換取自己發財致富的機會。但是,一個國家不能保障基本人權,即使富人也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中國正走向萬劫不復的深淵,而我們和老萬卻在巴黎樹林裡做白日夢,夢想自己能回國為父母掃墓。我們都是說夢的癡人嗎?不一定。當年德國《明鏡》週刊曾有一個調查,問:在柏林牆倒塌前,你認為在你的一生中能看到柏林牆倒塌嗎?結果是95%的德國人說,當時自己認為一輩子也看不到兩德統一。只有5%的德國人相信自己可看到強大的東德政府垮臺。而我們和老萬,也許就是那5%。
※作者本名莫莉花,湖南邵陽人。畢業於北師大中文系教師進修班。原邵陽師專教師。1989年因學生運動被判三年。出獄後流亡香港任編輯。現在瑞典教育機構任職,兼自由撰稿人。出版作品:《人權之旅》、《山麓那邊是西藏》、《瑞典森林散步》。主編《達蘭薩拉紀行》。有大量文章見於海外報刊。獲紐約「萬人傑文化新聞獎」,香港「人權新聞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