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卡拉斯》以暖意開始,以暖意結束,但經過桃源外寒潮的衝擊,人們對「最緊要一家人齊齊整整」的認識有了極大的改變和深化。(《阿爾卡拉斯》劇照)
看完《阿爾卡拉斯》Alcarràs,你會忍不住向阿爾卡拉斯致敬,就像當年喬治·奧威爾向加泰羅尼亞致敬一樣。可以想象這樣一部質樸自然到讓人渾然忘記攝影機存在的電影,是如何打動今年金熊獎的評判的,卡拉·西蒙Carla Simón僅僅用了五年時間(還沒扣除因為新冠肆虐西班牙停工的一年),從柏林電影節新生代最佳首作(《九三年夏天》)到主競賽單元最高的金熊獎,可以說是導演的奇蹟,但更歸功於其故鄉阿爾卡拉斯。
這是一部以親情維繫的歐洲最後的農事詩,在《鈦》與《DAU》等極端電影包圍的近年歐洲影壇中顯得如此格格不入,也顯得一枝獨秀。選擇它,不只是評審團的某種贖罪之舉,也不是對田園牧歌的溫情回眸,而是經歷這場絕世浩劫式的瘟疫之後,我們必須反思有什麼早於瘟疫來臨之前就已經被摧毀殆盡,比如說最基本的家庭人情單位——隱藏歐洲一隅的加泰羅尼亞的一隅阿爾卡拉斯一隅的一個桃農一家,儼然重新定義了世外桃源的意義,在末世感籠罩的世界裏。
電影以奎梅一家最小女兒帶領堂弟們的遊戲展開,延伸到大人們的「遊戲」。奎梅是桃農,耕作的土地是地主「回饋」給他父親的——為了報答後者在內戰時期的救命之恩以及可能是後者單方面認定的友誼。但時移世異,年輕一代的地主發現經營新能源產業更能發揮這片土地的「潛能」,於是決意收回桃園以鋪設大片的太陽能發電板。但奎梅熱愛這種傳統的耕作和生活方式,於是負隅頑抗拒絕地主讓他充當發電板維護員的「好意」,衝突一觸即發,奎梅誓死捍衛土地的原本價值。
這樣展開的矛盾衝突,本應該就是很英國左翼導演Ken Loach式的,這部電影處理的農業收購大公司與桃農之間的壓迫與反抗那些段落、奎梅作為保守農民轉向激進的覺醒,絕對會讓人想起Ken Loach。而Ken Loach式英國無產階級困境移到加泰羅尼亞桃農身上依舊是困境,後者相對富裕面臨的處境卻不見得單純,就像奎梅本身也因為僱傭非洲移民幹活並稱之為「那些黑人」而獲得不一樣的身份,難道我們就要轉而批判他嗎?女導演卡拉·西蒙選擇了不同於傳統左派人道電影的處理手法。
奎梅家庭內部乍看起來好像也搖搖欲墜,因為奎梅固有的父權殘餘而剛愎自用,他的孩子對他敢怒不敢言,他的姐妹認為他不識變通,他的妻子抱怨他愛桃園多於愛自己…矛盾的頂點是兩個女兒不理睬他、妹妹舉家離開,當我們以為不可挽回之際,妻子多洛絲一巴掌打醒了他——這真是非常拉丁民族女性的處理方法,這時我們回望:奎梅的姑姑不斷嘮叨的家長里短與民間故事,姐姐的吉他,小女兒的遊戲,都是這個家的潤滑劑,使運轉了許多年的情感紐帶,就像爺爺那台古老的榨果汁機器一樣,運轉如昔。
於是我們看到電影的寶貴之處不只是階級抗爭與價值捍衛,更重要的是:每個人以自己的方式為土地招魂。奎梅的大兒子羅傑,角色吃重,除了任勞任怨幫忙父親秋收,他細心照料偷偷種植在桃樹之間的大麻,是他試圖用他這一代人的方式去喚醒土地的奇蹟。而且他本人也像大麻一樣溫和,即使保守的奎梅把他的大麻樹全部摧毀,他的報復也僅僅是放水淹掉了父親的兩株桃樹。
最意外也是最棒的是作為臨時傭工的非洲移民,他把遙遠民族對死亡的尊重轉交給這個加泰隆尼亞家族最小也是最堅韌的生命那裏,他教會了小女孩伊莉絲如何「超度」野兔的亡魂。同時,伊莉絲在過家家酒遊戲裏已經無意實現了對廢車、木箱乃至歷史廢墟的招魂,最後她發現了內戰時期的防空洞,帶領孿生堂弟們扮演關於救贖與反抗的遊戲,直接為她爺爺記憶中那段友誼招魂。
那段似乎超越階級的友誼是這個瀕於破碎的世界的底色,因此爺爺反覆唸叨。如果不是爺爺當年救了地主一家,就不會有這個世外桃源的存在,當然也不會有今天要來收回土地的年輕地主的存在。爺爺信奉這種舊時代的信諾,不斷給小地主家送去新摘的水果,並且強調「這是你爺爺親手種的無花果樹的收穫」但也忍無可忍之際也發出怨言「以後應該送他死兔子!」——羅傑和妹妹記住了這句話,真的夜獵野兔送去地主家惡作劇了一把,他們因此破除了超階級友誼之魅。
真相在於爺爺教伊莉絲唱的老民謠裏面,電影前半段我們只聽到爺爺唱那句「我的歌不是為我的歌聲而唱,而是為了我的朋友」,最後我們才能聽到民謠前面唱的是「如果侯爵收割糧食我們就會餓死」,後者是革命的本質,前者是人情的本質,導演並沒有單純地否定其中一方。
加泰羅尼亞地區也以傳統節日著稱,我們看到電影的高潮部分,就是一家人盛裝出席一個收穫祭一樣的地區嘉年華。導演巧妙地在這場盛事裏揭露了家庭的種種暗處的裂紋,但也為裂紋的修補埋下了可能。華人社會強調「過時過節」似乎更多的是以節慶掩飾情感危機和勒索——這點在最近香港電影《過時過節》中可以看出導演的不滿與反撥——一家人不是非要同時坐下來吃飯的,有多少人在就多少人一起吃吧——片中馮素波飾演的老奶奶反而道出我們對寬容的期待。
我們在《阿爾卡拉斯》的結尾,已經獲悉這種寬容的強大。這部電影以暖意開始,以暖意結束,但經過桃源外寒潮的衝擊,人們對「最緊要一家人齊齊整整」的認識有了極大的改變和深化,暖意也獲得了新的力量,足以抵禦家庭以外那隻漸近的怪手。後者可以把桃樹和無花果樹拔起,卻搖撼不了人以最基本的愛意所交織的維繫。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