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的決策者無法徹底了解到,國族主義會限制他們干預其他國家內部社會的能力,也會限制對手征服他國的能力。(美聯社)
美國的外交政策當權派一定不願意放棄自由主義霸權,轉向依循現實主義制定政策。無論民主黨還是共和黨都亟欲外銷自由主義,卻不去面對這些政策幾乎每次都失敗的歷史教訓。雖然美國大眾比較贊同自我克制,統治菁英制定外交政策時若非不得已,對民意都不甚在乎。
不過基於一些超出當權派控制的理由,我們還是可以認為情況將有轉機。國際體系的結構顯然正因中國驚人的崛起還有俄羅斯的復活,走向多極的趨勢,很可能讓現實主義重回華盛頓,因為當國際體系中有其他強權的存在,就不可能追求自由主義霸權。美國決策者在冷戰落幕、蘇聯解體後就不必再關心權力的平衡,但既然單極體系看來時日無多,美國也得再次為其他強權操心了。實際上,川普政府的態度就很清楚。國防部長詹姆斯.馬提斯(James Mattis)就說過:「國家間的強權競爭再度成為現實」,還有「現今美國國家安全戰略最重要的焦點,是強權競爭而非恐怖主義」。
當世界上有了三個強權,特別是考慮到中國潛在的軍事力量,軍事競賽甚至戰爭一定會發生。美國沒有別的選擇,只能採取現實主義的外交政策,才能防止中國成為亞洲的區域霸權。如果中國的經濟和軍事實力不斷增長,這就絕非輕易的任務。不過,自由主義還是非常可能會持續在小地方影響美國的對外政策,因為宣揚民主的衝動已經寫在外交當權派的基因裡了。雖然強權間的競爭會讓華盛頓無法全心追求自由主義霸權,但採行自由主義對外政策的誘惑仍不會消褪。
除了一邊以現實主義外交政策為主,一邊忍不住採取自由主義戰略之外,另一個危險則是美國的決策者無法徹底了解到,國族主義會限制他們干預其他國家內部社會的能力,也會限制對手征服他國的能力。他們無法領略國族主義在冷戰和後冷戰世界中發揮的影響,也很難保證他們以後會搞懂。就算放棄自由主義霸權,改行現實主義,我們還是得時時警戒自由主義外交政策的危險,並了解到國族主義會如何限制強權行動的能力。
當然還有另外一種劇本。中國經濟也許會碰到嚴重的問題,導致長期的成長遲緩,同時間美國經濟則穩定成長。這樣一來,目前的有利於美國的國力落差,就會進一步增大,讓中國失去挑戰美國的希望。也許有人會好奇,就算少了中國,俄國以後是否會對美國形成挑戰?美國在二十世紀的三大對手──德國、日本和俄國──都面臨人口減少的問題,相比之下美國的國力在未來十幾二十年內,還是會繼續增強。中國是全球唯一有可能真正挑戰美國的國家,而如果這份可能沒有實現,美國就仍會是國際體系中最強大的國家。換句話說,多極體系無法維持太久,就會回到單極世界。
這樣一來,美國的決策者就沒有理由要擔憂美國在全球權力平衡中的地位,而得以放心繼續追求自由主義霸權。就算這些外交政策必定會導致更多災難,也不會危及美國的安全,因為可以威脅美國的強權並不存在。萬一上演的是這個劇本,華盛頓有沒有可能放棄自由主義霸權,採取強調自我克制而非不斷開戰的外交政策?
要美國停止自由主義外交政策,無疑十分困難,因為打造只有自由主義國家的世界本是自由民主體制的天性。歐巴馬的故事在這裡就有重大的意義。二○○八年競選總統時,他一再重申會讓美國從阿富汗和伊拉克戰爭中抽身,避免捲入新的衝突,並專心致力於對內而非對外的國族建設。但他還是無法真正改變美國的外交政策。直到他卸任,美軍依然在阿富汗作戰;他也看著美國參與了埃及、利比亞及敘利亞的政權更替。美軍在二○一一年撤出伊拉克,卻又在二○一四年回到當地,對付蹂躪伊拉克和敘利亞大半部分的伊斯蘭國。他在二○一七年一月卸任前接受過《大西洋雜誌》(Atlantic)的一系列專訪,惆悵地表示他知道「華盛頓的遊戲規則」有很大的缺陷,但他仍得照著這規則和戰略辦事。他終究不是外交當權派的對手。
不過,我們還是有一線希望,可以說服獨霸世界的美國遠離自由主義霸權。強大的自由主義國家有其能動性,即便壓力沉重,也並非註定要承襲走入歧途的戰略。我之所以認為美國可以超越自由主義霸權,主要是因為美國決定採取這種戰略時,機會才剛出現,但如今美國看到了它的長期後果,就有可能決定放棄它。一旦自由主義國家首次有機會成為單極強權,幾乎不可能阻止它擁抱這些宏圖偉業。自由主義霸權看起來利益豐沛,代價又尚不為人知。但嘗試過這套戰略、了解它的缺陷過後,就有機會讓它改弦易轍了。
二○一六年的總統大選就突顯了自由主義霸權的脆弱。
川普幾乎挑戰了此戰略的每一個面向,一次又一次提醒選民這對美國的傷害。最重要的是,他承諾只要當選總統,美國就會放下弘揚民主的事業。他強調自己的政府會與威權領導人打好關係,就連外交界自由主義當權派最痛恨的普丁也不利外。他也痛批國際體制,甚至宣稱北約已然過時。他還反對美國從二戰以來率領的開放國際秩序,提倡起保護主義。另一方面,希拉蕊則是極力捍衛自由主義霸權,全心全意要維持現狀。雖然外交政策並非這次選舉的核心議題,但川普反對自由主義霸權的姿態,無疑為他贏得許多選民的心。
有人覺得川普的競選修辭無關緊要,外交界菁英還是會馴服他,就像馴服他的前任一樣。畢竟,歐巴馬參選時也挑戰過自由主義霸權,但當了總統也不得不遵守華盛頓的遊戲規則。川普也會碰到一樣的事情。的確已經有證據顯示,當權派馴服川普的心力,已經多少有所成果,他提出的政策也和前任有所延續。
萬一中國或俄國最後都成不了夠格的對手,以防止美國走回自由主義霸權的老路,就得找出一套不必依賴川普或特定後繼者的作戰策略。首先,消解自由主義霸權最好的辦法,就是建立一派能為現實主義外交政策說話的新菁英,跟當權派打對台。好消息是這群人數雖少但聲勢浩大、足以成為發展核心的克制派早已出現了。不過贏得外交政策當權派的支持還是很重要。這點應該有機會,因為照多數人的學習能力來看,全球規模的社會工程應該已經很明顯是行不通的。我們試過一次,發現它失敗了。有能力學習的人起碼應該敞開心胸考慮看看其他外交政策。雖然很多菁英一定會堅持自由主義霸權,想要做得更完滿,但究其根本,自由主義霸權的缺陷是無法克服的。
歷史告訴我們,多數外交界當權派都有機會被現實主義和自我克制政策的好處給說服。畢竟就像知名記者史蒂芬.金澤(Stephen Kinzer)說的一樣,美國菁英階層本來就不缺克制派思想。他在《真正的國旗》(The True Flag)這本著作裡,討論了十九世紀末美國帝國主義者與反帝國主義者間的大辯論。雖然現在占上風的是擴張主義者,但他們尚未大獲全勝;整個二十世紀裡,克制派在美國外交政策的論戰中仍有不少份量。正如金澤所言:「我們這些試著讓美國外交政策更為謹慎克制的人,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站在美國史上最先闡述這種觀點的大人物肩上。而繼續傳頌他們的主張,就是真正的美國精神。」
爭取有可能進入當權派的年輕人支持也很重要。這點也有可能辦到,因為這些新人還沒為自由主義霸權付出太多,比他們的前輩更能接受新觀點。
新菁英想要駕馭美國的外交政策,最優先的任務就是建立起強大的組織,才有底氣可以服人,也能讓政治人物、決策者,以及大眾得知他們的主張,特別是社會大眾,因為他們更容易接受克制派的看法。美國人多半比較重視國內的問題,對無盡的戰爭和統治世界興趣缺缺。不像外交界的當權派,他們並不迷戀自由主義霸權,所以要說服更多人放棄它並非難事。最能佐證大眾對其不滿的,就是過去三任美國總統在競選時,都以反對自由主義霸權為號召。相反地,堅決捍衛自由主義霸權的希拉蕊,則是先後在二○○八和二○一六年,輸給了歐巴馬和川普。
克制派最應該傳達的訊息是,自由主義霸權無法滿足外交政策最重要的條件,它不符合美國的國家利益。換句話說,推廣現實主義外交政策,需要訴諸國族主義,也就是要美國人仔細思考什麼對自己和同胞最有意義?這不是要宣傳那種把其他群體和國家妖魔化的極端國族主義,而是強調外交政策應該完全從一個明確的標準出發:什麼對美國人民最好?要達成這個目標,克制派應該強調三個重點。第一,美國是有史以來最堅實的強權,不需要去干預地球上每個國家的政治。大西洋與太平洋的屏障,讓我們可以遠離東亞和歐洲──這些地區各自有歷史悠久的強權──獨霸西半球。我們有數以千計的核武,而在目前所討論的劇本中,我們又是國際體系中唯一的強權。
第二,自由主義霸權就是不管用。二十五年的實驗只留下了徒勞無功的戰爭和失敗的外交,我們的聲望也隨之下滑。
最後,自由主義霸權根本勞民傷財。阿富汗與伊拉克無止境的戰爭預計將花掉超過五兆美金。如果我們真要背負大筆國債,這筆錢可以拿去建設更好的教育、公共衛生、運輸設施和科學研究,或是投資其他能讓美國更繁榮、更適合住人的領域。不過,自由主義霸權最大的代價,或許還是傷害美國的政治與社會結構。在一個沉迷戰爭的國度裡,個人權利和法治都不會有好結果。
一定也會有人表示,訴諸美國國族主義的克制派太自私,像美國這樣強大的國家,有資源和責任協助世界各地的人們。如果自由主義霸權的功效有符合支持者所宣稱的那樣,這麼講就說得通。可惜沒有。華盛頓在後冷戰時期的失敗政策都是由外國人來承擔最大的代價,而他們只是不幸住在美國決策者想推動政權更替的國度裡。看看如今的大中東地區在美國追求自由主義霸權之下,成了怎麼樣的人間地獄。如果美國想讓民主傳遍世界,最好的作法就是專心在自家建立生機蓬勃的民主體制,其他國家便會起而效尤。
以現實主義為基礎制定外交政策,不但直接有力,也是美國這種強權所不可抗拒的方向。但這條路並不好走,因為外交界菁英沉溺在自由主義霸權之中無法自拔,他們會使出渾身解數來捍衛理想。最可能讓自由主義霸權結束的發展,當然是中國持續崛起,終結單極體系,這樣就沒有是否採取現實主義的問題了。但如此一來,美國就必定會遇上強大的競爭者,而這是任何強權都不想面對的情境。世界最好還是繼續單極,即便這會誘使美國的決策者緊抱著自由主義霸權不放。為了不讓這種事發生,美國人必須理解自由主義外交的危險,以及克制的好處。我希望本書能夠有所幫助。
(本文摘自《大幻想:自由主義之夢與國際政治現實》( 約翰.米爾斯海默著,八旗文化出版)推薦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