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凡達-水之道》的編劇點出了:捉人軟肋者也有軟肋。(《阿凡達-水之道》劇照/二十世紀影業提供)
等待十二年,《阿凡達》的第二部曲「水之道」終於蒞臨,這十二年我們也經歷了大片一樣戲劇化的時代,而《阿凡達-水之道》不枉這十二年的等待。技術肯定不消說了,十二年前《阿凡達》的虛擬世界帶給你怎樣的震撼,現在它給你的起碼精美瑰麗了兩倍,而在人物與異獸表情的細節處理甚至不止兩倍,總而言之我們獲得了猶如片中海中巨獸圖鯤的超敏感官:比人類的日常感官還要複雜,而導演期待我們因此會對生死愛恨有更強烈的同理心。
編劇比起第一部也有進步,首先避開了「白人叛徒救世主拯救印第安部落」這種已經顯得政治不正確的幻覺,傑克已經徹底成為潘多拉星人,被不同的族群接納,接下來就是「自己的星球自己救」的故事;其次增加的片長讓幾個少年角色成長的脈絡都得以深化,異獸也有自己的情感線表達,不像上一部完全是潘多拉星人的工具。水上和水中的鏖戰設計,也比上一部僅讓人想到西部片殖民者與印第安人戰鬥的更復雜更喘不過氣來。
不過如此種種在感官和腎上腺的刺激,依我來看,都比不上結尾傑克‧蘇里一家劫後餘生時他的那一句誓言一般的話:「蘇里一家人不能分開,家人既是我們的弱點,又是我們的堡壘。」這徹底點出了《阿凡達-水之道》這一部最強調的精神價值,是家庭價值。
據說這句話在中國大陸上映的版本被翻譯成「家人既是我們的軟肋,又是我們的盔甲。」感激譯者有心,如電光火石一般譯出了「軟肋」二字,相信大家對這個詞記憶猶新——差不多一個月前,北京有一段視頻(影片)流出,裏面那幾個街道組織防控人員正商討如何對付某個抗拒核酸的人:「哪天找個黑地兒,拘他3天!」片中女子笑說:「咱倆的想法一致了。就得把他關幾天……就是影響你兒子,要不要你兒子的未來了?他的軟肋其實是他兒子。」——這句話惹起了中國國民的普遍激憤,誰沒個軟肋呢?誰能想到權力機器竟然視你的寶貝為可以用作要脅你就範的人質?而且如此傲慢如此猖獗。
沒錯,即使「軟肋」二字沒有翻譯出來,我在目睹《阿凡達-水之道》最虐心一幕的時候,還是想到了前述視頻的威脅。那就是寄生阿凡達軀體復活的Quaritch上校兩度捉拿傑克的孩子們作為人質,要求傑克單獨過來受縛的時候,即使智勇雙全如傑克,也只能乖乖就範——我們每人都能想到如果自己面對這樣的要挾,也只有這唯一的選擇。
不過令人佩服的是,《阿凡達-水之道》的編劇點出了:捉人軟肋者也有軟肋。疑似上校私生子的野小孩「蜘蛛」的設定,是人類自贖原罪的一個設定,在關鍵時刻被因為喪子而徹底激發了動物一般的血性的奈蒂利挾持…不劇透了,這一幕我最欣賞的是奈蒂利的暴烈,就像周雲蓬的民謠《中國孩子》唱的:「如曠野中的老山羊,為保護小羊而目露兇光」!
另一方面,這部《阿凡達-水之道》要證明的,是軟肋如何成為盔甲、甚至堡壘。家庭價值在本片得到更極端的彰顯,超過第一部的環保主義和種類共存主題。蘇里一家為了保護僅存的森林納美族,離開了森林前往海島投靠島嶼族。這首先強調了家庭是最小的戰鬥單位,也是一個人退無可退的依仗,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家庭都保護不了,這個人就不配稱之為人。這一點,相信在過去幾年疫控暴力肆虐的時候,很多勇敢的人都是秉持這樣的想法「負隅頑抗」的。
然後,他們在海洋這裏學習了真正的「水之道」。水之道不只是熱愛和平的島嶼族和大多數圖鯤所啓示的柔弱非攻之道,後者只是和平時代的生存方式,當鉅變壓境之時,堅持和平順變只會像高智慧的圖鯤那樣任由宰割,而島嶼族在最後決戰的退場簡直近乎懦夫,也因此鋪墊了傑克在未來決戰的決心。
真正的「水之道」,不待女神開示,中國古老智慧就說了,乃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一點在上個世紀被李小龍演化成特殊的截拳道精神:Be Water——他說:「清空你的思想,變得無形、無形,就像水一樣。將水倒入杯中,成為杯,將水放入壺中,成為壺。水可以流動、蜿蜒、滴落或碰撞。做水吧,我的朋友。」《阿凡達-水之道》裏那隻落單的聰明又叛逆的「殺手」圖鯤,就是這樣為同族報仇的,而傑克和其子婁克等反抗者,也正在學習這覆舟之道。
說到圖鯤,這潘多拉星球的巨鯨。這是我在本片最佩服導演卡麥隆的設定,這個超人類智慧與情感感受能力的族群,卻被人類為了一己私慾大肆捕殺——卡麥隆近乎明示地以捕圖鯤隊影射現實中的日本的捕鯨業,包括隊長以日語呼喊的捕鯨術語、船上一閃而過的漢字標識等都是符碼。
這無疑是紀錄片《血色海灣》之後對人類濫捕鯨魚的最大控訴——卡麥隆這個環保主義者把阿凡達第一部泛泛的保護主義悲憫(因此會有人覺得是僞善)在這一部推向更直感、細緻的極端,被捕殺的圖鯤是一個族中偉大的作曲家,且剛成為母親(人類於是又利用了她護子心切這一軟肋捕殺她)。我似乎聽到卡麥隆激憤地質問:這樣一個偉大的設定,還不足以喚起你們的同理心嗎?
同理,我們也應該對人類當中這一切富有尊嚴的無辜受難者、反抗者寄予同理心,這才是水一般深沉而偉大的情感,必將帶來力量。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