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文化傳統對性格、成就和人生在世目的的界定方式,使人們陷入光鮮亮麗但可怕的孤立中。(美聯社)
過得好是一項挑戰。布萊恩.帕默(Brian Palmer)是個成功的商人,住在舒適的聖荷西郊區,擔任一間大企業的高階主管。他有理由對自己在企業的快速升遷感到自豪,但他更自豪的是自己最近對成功觀念的深刻改變。「我的價值觀,」他說,「因為離婚和重新檢視人生價值而有了一點變化。兩年前,我面對現在的工作量,會留在辦公室工作到三更半夜,直到完成為止。現在,我會比個中指,拍拍屁股就走。家庭生活對我來說比完成工作重要,而且工作可以等,這是我學到的教訓。」新的婚姻和家中的孩子現在已成為布萊恩的生活重心。不過,這樣的嶄新價值得來不易。
四十一歲的布萊恩高䠷纖瘦,體內藏著靜不下來的精力,他說自己年少時一天到晚惹麻煩,恣情縱欲,滿腦子想著賺大錢。他在二十四歲那年結婚。接下來的幾年,扛起婚姻和養小孩的責任,做個大人,成了他生活的主要目標。
不管布萊恩覺得生活是否美滿,他極為投入地創造成功的事業和家庭。他為了扛起家計幹兩份正職,毫無怨尤地接受青春的逝去,「我十五歲到二十二、三歲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各種享受。」對於婚後拚命工作的原因,布萊恩說得很簡單。「那時候我覺得,這就是應該做的事。」他說,「我受不了沒錢過日子的苦生活,既然太太沒辦法賺錢貢獻家庭收入,我拚命工作似乎也是應該的。我想,自力更生在我的價值觀中是排位滿高的特質,像是一種第二天性。我甚至沒有停下來質疑,直接就這麼做了。」
於是,除了(他自己認為)還不錯的性生活、小孩,以及對他事業的投入,布萊恩和太太在婚姻中的交集變得很少。在太太的支持下,他決定「到業界最高殿堂」「試試」身手,他成功了,不過也讓婚姻和家庭生活付出極大代價。「我當時認為一段不錯的關係的構成要件是什麼呢?我想,我是覺得有責任照顧妻小的物質生活,我用我希望他們會喜歡的方式,確保家裡不虞匱乏。滿足家庭的物質需求對我很重要。有交集不重要。和我相處不重要。我工作時間超長,每週大概平均介於六十到六十五個小時。我週六幾乎都會加班。總是早上七點半就已經在辦公室,而且很少在晚上六點半前離開。有時候我工作到十點半或十一點。對我來說工作是第一。作為補償,我會對自己說,你有一台好車,一間好房,加入了鄉村俱樂部。現在你有地方可以去,去無所事事,去喝酒,去泡泳池。我會按時繳帳單,繼續努力工作。」
但對布萊恩的太太而言,這樣的補償顯然不夠。在兩人結縭將近十五年之後,「有天我回家,其實那時我們的房子是待售中,而且已經有人出價了。我太太說:『在你決定賣出之前,我想先讓你知道,一旦我們賣掉這間房子,我們之後就要住在不同的房子。』這就是她打算和我離婚的正式通知。」
離婚「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兩三個意外之一」。離婚促使布萊恩從根本重新省思他的生活,並思索他一直以來追求的那種成功的局限。「我靠實現計畫過活。單身從來就不在我的計畫中,於是恢復單身後,我得到很多思考的機會,在這段過程中,好多年沒閱讀的我再次重拾書本,繼大學之後再次重聽古典樂。我買了人生第一張巴哈的專輯,還買了一台音響來播放。多數的思考都是關於自己獨處和陪我的孩子。」
當孩子選擇和他一起住,布萊恩被迫改變自我感(sense of self)和生活的優先順序。「我發現,當單親父母不是人們口中那樣了不起的事。我覺得那是讓人極度謙卑的一種經驗。早上進辦公室後,我有替我工作的一名私人祕書、一群管理人員,以及好幾百名員工,可是回到家,我就像世上其他的單親爸爸,我得替家中的三個大男孩打理生活。我得花兩個小時準備晚餐,然後洗碗收拾。我洗衣服、摺衣服、掃地,總是在做最卑微的勞力活。不過,兒子們選擇和我住這件事,對我很重要。這讓我覺得,或許我在為人父親這方面有做對一些事。」
儘管太太離開了他,而且後來他發現她一直有外遇,布萊恩的反省期促使他重新思考自己在關係中的角色。「身為一個解決問題成性的人,我分析失敗。我不喜歡失敗。我很愛競爭。我喜歡當贏家。於是我回過頭檢視哪裡出了問題,結果發現我至少得負起一半的責任,若從不同的角度來看,婚姻最終的失敗可能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因為我。我主要是在問自己,為什麼我會這樣或那樣做?為什麼我在工作中是這樣?為什麼我以前在家裡是那樣?答案是,我的一切作為,似乎是出於我認為某個特定的價值對我而言不可或缺。或許這個價值是成功,又或者是對失敗的恐懼,總之我這個人極度的成功導向,以至於我會為工作、為事業、為公司犧牲一切。真是愚蠢。人生不該如此。」
布萊恩想法上的巨大轉變,來自重新審視生活中幸福快樂的真正泉源。布萊恩再娶的女人和原配天差地遠,這段婚姻讓他發現了一種新的自我感,而且對於想從生活中獲得什麼,有了不同的體認。他對愛情的模樣有新的理解。「能夠自在地接受愛,給予愛,奉獻自己,而且深知這是完全互惠的事情。能夠變得積極參與,樂於分享,在心理層面給人一種樂觀的感受。分享實現目標的體會,分享情緒,一起解決問題等等。我對真愛、對夫妻關係的觀點,建立在相互尊重、欣賞、愛慕、毫不保留地施與受的能力之上。」新太太是和他年紀相仿的離婚女子,帶著四個孩子進到這段婚姻,布萊恩自己則有三個孩子。他們現在還有五個孩子住在家裡,夫妻倆充滿活力,相互奉獻,致力於創造家庭生活的天倫之樂。
在很多方面,布萊恩的故事,是一個獨特的成功故事。他取得了物質上的成功,他也把握機會超越物質成功,更充分地去理解生活的意義。不過,儘管布萊恩的生活是個人勝利的表現,儘管他在生活中感到滿足,他的故事仍然存在一些不確定之處,一些未解決的痛處。
當布萊恩試圖解釋為什麼現在的生活實際上比過往只知道拚事業的生活更好時,問題變得最為明顯。他對自己改變生活和當前感到幸福的原因的描述,總結來說,似乎就是他對幸福的觀念有了轉變。他的新目標,例如為婚姻和孩子奉獻,跟他過去對物質成功的追求一樣的獨斷且未經思考。兩者都被證明是習性的偏好,而不代表某種更大的生命意義。布萊恩自認始終在追求一種忠於自己利益的功利演算,只不過他的個人喜好發生了幾乎無從解釋的變化。在描述改變背後的原因時,他這麼說:「我想,我是把優先事項重新排序了。」他有時會嫌棄過去的生活是錯的,有時則認為自己只是厭煩了那樣的生活。「現在我覺得,只知道追求成功不是一種好的生活方式,那不是我認為最重要的事。我已經向自己證明,我可以實現任何想要實現的目標,這點令我心滿意足。因此,實現目標的挑戰不包含它過去給我的那種神祕感。我這才發現,我從參與孩子的人生得到許多個人獎勵。」
美國文化傳統對性格、成就和人生在世目的的界定方式,使人們陷入光鮮亮麗但可怕的孤立中。這些是美國文化的局限性,是美國人代代相傳的思考範疇與方式的局限性,而不是生活在美國文化之中的布萊恩等人的個人局限性。誠如布萊恩和其他許多人的案例所示,人們經常活出了超越理性解釋所能說明的生命意義。
布萊恩的躁動精力、熱愛挑戰和對好生活的理解,是美國文化至關重要的許多事物的特徵。這些特質都特別適合他打拚事業的殘酷企業界。然而,布萊恩在描述自己選擇過怎樣的生活時,不斷提到欠缺更廣泛目的或信仰框架的「價值」和「優先事項」。好的事情,就是人們覺得對自己有益的事情。如果人的喜好改變了,好的本質也會不同。就連最深刻的美德也被解釋為個人喜好。事實上,終極的道德原則就是個人應該能追求他們認為對自己有益的東西,唯一必須遵守的要求只有不干擾他人的「價值觀」。「我覺得地球上每個人都有資格擁有一點屬於自己的空間,而會貶損他人空間的事物不太好,」布萊恩說道,「我心目中加州生活的特色之一,也是加州之所以如此宜居的原因之一,就是只要其他人不來侵犯我的價值觀,我們基本上不去在乎其他人的價值觀是什麼。整體來說,這裡的經驗法則是如果你有錢,只要不破壞他人的財產,或吵到他們睡覺,或侵犯他們的隱私,你想幹麼都可以。如果你想進屋裡抽大麻,嗑藥吸毒,把自己的人生搞砸,那是你的事,可是不要在街上做那些事,不要讓我的孩子被影響,你的事是你的事。這樣大家都相安無事。」
在一個自我利益存在潛在衝突的世界裡,沒有人能說某價值體系就是比另一個更好。在這樣的世界裡,布萊恩珍視一個基本原則──誠實和溝通的重要性。由於沒有普遍的道德理想能判斷哪些衝突是能被解決的,人們唯有透過溝通才有機會解決分歧。「溝通不僅對男女關係至關重要,而且我個人認為,溝通是我們在地球生存的精髓。有了坦誠溝通和仔細思考問題的能力,多數問題都可以解決。解決衝突著重的是有技巧的問題解決,而不是關乎道德的決定。因此撒謊是錯的,它嚴重影響準確溝通及解決人際衝突的能力,不過即便說謊是錯的這件事,也是基於非常務實的考量,因為說一個謊要用一百個謊來圓。我個人價值體系的底線,和我在商場做事的風格有關。大家都形容之前坐我現在這個位子的前輩是撒謊成性的超級大騙子,要說謊說到像他一樣的境界可不容易。這大概是他後來失敗的原因之一。他的謊言有天終於紙包不住火,於是他趕緊在火燒屁股前先離開了。」
不說謊是布萊恩希望灌輸給孩子的重要觀念之一。「為什麼誠信很重要,而說謊不好?我不知道。我就是這樣認為。這很基本。我不想挑戰這一點。這是我的一部分,我不知道它打哪來,但它非常重要。」布萊恩說,「價值」很重要,並強調向孩子傳授這些價值的重要性。不過,除了警告孩子不准撒謊,他對於該傳給下一代的價值說得很含糊。「我想很多是現代社會的猶太─基督教倫理,就是說特定事情是不好的。」即便可能是「絕對錯誤」的事情,譬如殺戮、偷竊和撒謊,也可能只是個人喜好的問題而已──至少反對這些事情存在的禁令,與可能賦予它們更廣泛意義的任何社會或文化基礎是分離的。
有什麼事情絕對是錯的嗎?「我不認為我會自負地說,我有能力為全體人類確立價值觀,不過我能有自信地說,如果世上其他人按照我的價值體系過日子,世界會變得更美好。」布萊恩說。他提供的理由很簡單,「我對自己的價值很滿意。」然而,價值在布萊恩身上也一再地淪為個人喜好問題,而唯一的道德問題就是依據個人喜好做決定。他缺乏實質的理由去解釋,他為何愈來愈投入家庭和孩子,而不是物質上的成功。「我發現選擇B道路而不是A道路會獲得更多的個人滿足感,讓我對自己感覺更好。投入這段混沌不明的婚姻,嘗試塑造些什麼,是個挑戰──也許是因為要把兩個家變成一個家。相信我,這是個挑戰。也許這就是它讓我著迷的原因。也許這就是它對我很重要的原因。」
儘管布萊恩對新婚妻子溫柔又充滿愛意,對孩子發自內心的奉獻,而且他的自信充滿韌性,但他對人生的解釋仍建立在一個脆弱的基礎上。道德上,他的生活似乎比以事業為重時更協調,但是聽他描述事情時,即使是談他對別人的愛那樣深刻的衝動,也聽不出有什麼超越一時渴望的堅固基礎。他無法用有整體性的語言解釋什麼是賦予他人生意義的真正承諾,因此那些承諾本身是不穩固的。
※本文摘自《失序的心靈:美國個人主義傳統的困境》第一章:追求幸福/八旗文化出版/作者為美國社會學家、哈佛大學社會學博士、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社會學榮譽教授、美國人文與科學院院士。本書和《美好社會》(The Good Society, 1991)是貝拉的代表作。2000年貝拉因其學術成就獲頒美國國家人文獎章,2013年在心臟手術後的併發症中過世,享年86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