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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李怡是失敗者,那麼誰成功了?──讀台灣《印刻》雜誌李怡紀念特輯

顏純鈎 2023年01月02日 07:00:00
李怡絕不是失敗者,只是「出師未捷身先死」而已。(圖片取自《印刻文學生活誌》231期封面)

李怡絕不是失敗者,只是「出師未捷身先死」而已。(圖片取自《印刻文學生活誌》231期封面)

台灣《印刻文學生活誌》231期編了一個名為「不憂、不懼、不惑——紀念李怡先生」的特輯,內容佔整本雜誌四分之三的篇幅,因為我一篇短文也被選進去了,因此收到一冊贈書。

 

特輯編得極有心思,內容包括兩大部份,一是李怡「失敗者回憶錄」選載,二是港台海外新聞文化界人士的紀念文章。回憶錄包括一篇首次訪台的憶述,另外四篇回憶他與不同作者的交往。紀念文章以香港作家鄭政恒的「一個人是一生行為總和」開篇,以李怡多年同事與朋友邱近思的「懷念老李」壓陣,此外作者包括阮大仁、殷惠敏、王正方、顏純鈎、季季、沈西城、黃毓民、夏珍、張潔平、方蘇、馬家輝、馬世芳、胡晴舫。「印刻」總編輯初安民以「橫流忍問安身處」作刊前語,概述他與李怡的交往。

 

作為一本台灣文學雜誌,為一個香港作家與政論家出版紀念特輯,我看到的只有這一次,金庸、劉以鬯去世時可能有,但我沒有看到,李怡的政論文字對台灣社會的影響於此可見一斑。我們紀念李怡,不只是因為他數十年堅持的自由知識分子的立場、不只因為他的文章和雜誌對港台社會變遷的影響,更重要的還在於他的精神人格。

 

鄭政恒對李怡的文字與著作有系統性研究,他的文章基本概括了李怡的重要著述;季季的文章不但回憶她與李怡的交往,也提供不少背景資料;方蘇與邱近思都是李怡的舊同事,他們與李怡有長時間近身接觸,文章感性與理性兼備;殷惠敏、王正方都是李怡器重的作者,他們的回憶文字也讓我們看到李怡與作者惺惺相惜的關係;其餘的作者分別回憶自己與李怡的交往,李怡政論文字對時代的影響,以及李怡的個人修養與品格的可貴,從不同側面作了生動描述,這些文字綜合起來,就是一個活生生的李怡。

 

在殷惠敏文章結尾處,錄下他和翟志成的輓聯,兩副輓聯都寫得非常得體,值得錄下與各位分享。殷惠敏的輓聯是:「半生金石盟,筆走龍蛇,斯人豈止三博士;一世香江夢,星沉寶島,讜論猶存五車書。」翟志成的輓聯是:「為大丈夫,直聲鳴九宵,自古文章辣手著;是真男子,華嶽矗千仞,從來道義鐵肩擔。」

 

特輯中不同作者都提到李怡的「失敗者回憶錄」,張潔平的文章標題直接發問「誰的失敗?」,馬家輝的文章以「人間正色亦千秋」為題,一開頭的小標題即寫成「向成功者致敬」,自然也是針對「失敗者」而言。李怡將他的回憶錄命名為「失敗者回憶錄」,我初看內心也打了一個突,後來看到他的解釋,明白那只是他的自嘲,並非他的原意。

 

如果李怡是失敗者,那麼是誰成功了?如此反問一句,答案就很荒謬了。李怡失敗了,那就是中共成功了,鄧小平江澤民胡錦濤習近平成功了,董建華梁振英林鄭月娥李家超成功了。李怡失敗了,就意味著劉曉波也失敗,劉賓雁、王丹、黎智英、黃之鋒以至彭載舟都失敗了。

 

有一種成功只是未失敗而已,有一種失敗只是未成功而已,成敗不在世俗的得失,而在億萬生靈的福祉。這樣來看,李怡就絕對不是失敗者,他只是「出師未捷身先死」而已。

 

李怡數十年與專制政權對壘,直面各種攻訐與污衊,從無動搖退縮,直至生命最後的日子仍枕戈待旦,將未竟的事業交付後輩。他一生實踐了自己立志的初衷,實現了個人的價值,這樣的人生如果是失敗,那我就不知道何謂成功了。

 

心理學家馬斯洛有一個「生命需求金字塔」,最底層是「生理需求」,逐級而上分別是「安全需求」、「愛與歸屬需求」、「尊嚴需求」,最高一層是「自我實現需求」。生理需求與安全需求每個人都有,愛與歸屬與尊嚴,就因人而異了,一個人有自我實現的需求已不容易,如果他一生做到自我實現,那就更難更難了。

 

李怡坐言起行,把個人的價值發揮到極致,最終他的志業得到部份實現,他對社會人生產生了足以惠及後世的影響,這樣的人生可以無憾。

 

馬家輝與張潔平都提到他們並不同意李怡的所有政治見解,其實我也一樣,但我們看一個人,不是看他的一時一事,要看他的整體和主流,不是看他的功業,是看他的人格。政治見解上的不同,只要立場一致,只屬於認知範疇,泛民與本土派的分歧就屬於這一種。

 

對於李怡,我唯一不接受的,是上次他被指剽竊他人文章,他不但沒有認錯,還諸多說詞,我始終不明白他那樣做的出發點何在。按理,以他的功力,要寫出更好的文字也不是難事,以他的勤奮也不會在乎那一點功夫,何必做這種有損個人聲譽的事情呢?更奇怪的是,事發之後還有一番大道理。

 

是他一時糊塗,還是早年文學青年時代留下的不良習慣,這就不知道了。這雖然是他生命中一點瑕疵,但相對於他整體的人格,終究瑕不掩瑜。人非完人,

 

五十年寫作漫長的人生足跡中,那只是不小心拐了一腳而已。

 

多年未讀印刻,此次捧讀仍覺親切和滿足。印刻一如既往地高屋建瓴,編輯功夫與美術設計都屬一流水平,雜誌的彩色廣告頁保持多年來的規模,證明台灣的文化氛圍並沒有因政治環境的變化而衰減。比較起來,香港至今未有一本文學雜誌能編印到這樣雅俗共賞的專業水平,這是香港人應該反省與效法的。

 

整體來說,香港的文學雜誌與出版,與台灣同業比起來,仍有一段不小的距離,本來我們應該取法乎上,力圖提高自己的水平,但今日連基本的言論自由都無法保障了,還提什麼專業水平?要重振香港文學,也只有期諸來日了。

 

借此機會,感謝老朋友初安民先生對香港的厚愛,也祝願印刻欣欣向榮,惠及更多讀者。

 

(本文授權轉載自作者臉書專頁

 

※作者1978年赴香港定居。曾任《新晚報》副刊編輯、《文匯報》副刊編輯及天地圖書公司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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