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耀明不是今天、不是遭遇香港之變才成為今天的明哥的,早在他單飛的第二張專輯《借借你的愛》裡,就宣示了他對大路與窄路之間的選擇。(圖片取自黃耀明IG)
元旦夜,在台北聽黃耀明「邊走邊唱」演唱會,聽到《一個人在途上》國語版(周耀輝作詞):
「塵埃在我後面蕩漾
蕩漾過後墜落地上
地上的黃土一樣
一樣的模樣
頭髮在我後面飛揚
飛揚也始終在糾纏
糾纏的總看不見
不見卻永遠不散」
塵埃的蕩漾,不禁讓我想起了電影《窄路微塵》——一部關於微塵如何在難得見光之地飛揚、墜落、但不甘心消散的電影。後者是近來香港電影一大驚喜,《窄路微塵》的導演也是2020年的《少年》(任俠和林森聯合導演,至今尚未在香港公映)導演之一林森,屬於香港新世代的電影人,電影在第59屆金馬獎獲得最佳男女主角的提名,最終奪得最佳電影原創音樂獎項,作曲家也是新一代的香港創作歌手黃衍仁。
去年十二月,《窄路微塵》剛剛公映,就成為香港傳媒的話題作,因為它所娓娓道來的香港故事之起伏跌宕、低迴暗生,與我們過去三年經歷的香港如此貼近。劇情簡介如下:獨力經營清潔公司的窄哥(張繼聰飾),面對疫情來襲生意依然強撐,還接受了年輕單親媽媽Candy(袁澧林飾)加入。正當二人攜手,工作生活漸入佳境,清潔公司卻因為Candy的錯誤而結業,「兩人最終像微塵,散聚有時」——片方如此總結,不無惆悵。
這個設定無疑讓我們想起港片曾經的經典《天下無雙》的一句台詞:「我只不過是俗世間的一粒微塵,天大地大,一個深呼吸,就什麼挫折都沒了」,不過別忘了《天下無雙》同時還配有陳勳奇作的曲《天地之大小於塵埃》,是這句話的一個詩意反諷,是微塵可以比天地更大之玄辯。但《窄路微塵》無疑更為踏實,窄哥跟Candy說:「我們這些一粒塵都不如的,上天不是常常看見我們,不過不要緊,我們看到對方就可以了。」微塵有微塵的座標,不必在乎天地。
如此看來「窄哥」一點都不窄,他心胸開闊,位卑而道遠,就像他選擇從事的清潔行業——在電影裡最怵目驚心的一幕,是兩人接到清理一間「凶宅」,其中死者腐爛在浴室留下了遺體的形狀⋯⋯我們彷彿看見窄哥和Candy努力清洗香港的屍骸留下的污跡——雖然後來這個新香港,只需要他們做保安員和珍珠奶茶店員,但即使如此,窄哥依然路見不平去清洗不屬於他工作範圍的污糟。
他們還努力擦乾淨每一片玻璃,讓濃疫籠罩下的香港稀薄的陽光依然有存在的意義。和Candy、細朱母女的蝸居相比,她盜取N95口罩的那個中產家庭當然擁有更多的陽光,更多的窗戶,但那樣一個家是沒有人煙的。有人口罩多到用不完但沒有親吻的嘴唇,有人的口罩需要晾乾重用但起碼有一個孩子一起同呼吸共命(窄哥與老母親的結構其實可以比照細朱與Candy的相依為命),我這句話,是戲仿詩人龐德(E.Pound)的一首詩:
「來吧,讓我們憐憫那些比我們有錢的人。
來吧,我的朋友,記住
富人有管家沒朋友,
我們有朋友沒管家。
來吧,讓我們憐憫結了婚的和還沒結婚的人。
晨光纖小的腳走進閣樓
好像鍍金的巴甫洛娃⋯⋯」
這纖小的腳,讓我想起細朱的希冀,她值得擁有晨光。
年輕戰鬥的時候,我們喜歡說一句「寧化飛灰,不做浮塵!」(I would rather be ashes than dust!),但其實飛灰與微塵,各有各的意義,只要我們選擇的並非權力逼迫我們成為的無論多麼輝煌的鑽石。
這時我又想回來我們至愛的黃耀明,在他過去所屬的娛樂圈那些飛黃騰達的「故友」眼中,無疑是自焚為飛灰的撲火者,明明可以坐擁流行樂殿堂級地位、對香港現實裝聾作啞悶聲發大財,為什麼選擇和他們眼中的微塵們站在一邊?大路不走偏愛窄路?
其實明哥不是今天、不是遭遇香港之變才成為今天的明哥的,早在他單飛的第二張專輯《借借你的愛》裡,就宣示了他對大路與窄路之間的選擇:
「大路齊闊步 百千腳步似起一舞
大路齊闊步 臉上曙光露
大路齊闊步 百千故事卻總一套
大路齊闊步 我另有思慕
偷偷看一看 那角落裡暗暗窄路
彎彎曲折 幽幽詭秘 不知不覺傾慕
大路齊闊步 某些意義我早知到
大路齊闊步 我沒法舉步
大路齊闊步 某些燦爛我想得到
大路齊闊步 我另有思慕
只想試一試 撇棄前途快快上路
把心一決 將身一轉 拔我腳步入彎路
彎過一彎 彎過一彎 過彎多艱難
彎過一彎 過前頭原來是無限風光」——(《大路》,周耀輝作詞)
這首歌黃耀明沒有在「邊走邊唱」裡唱,但非常符合它的主題,而且這是黃耀明的「逆子前傳」,和點題曲《邊走邊唱》(林夕作詞)裡「這裡有康莊闊路/這裡有崎嶇窄路/我有我天荒與地老」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更妙的是,周耀輝點出了窄路可以是彎路,而彎路往往比大路可以看到更多風光。我們選擇和黃耀明一起走這窄路、彎路,和那些在大路上超速狂奔的人比比看,看誰笑到最後。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