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近平在發表新年賀詞時,竟然還得把他與江澤民、胡錦濤三人合照擺出來,可見其權力基礎已開始鬆動,而必須再次強調正統以平息傳言。(美聯社)
習近平於去年底發表新年賀詞時,央視同步播出習辦公室書架上的相片,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習同江澤民、胡錦濤的合照(合照時間地點不確定)。毫無疑問,這張照片傳達的是習一脈相承的正統性。而緊貼其側的另一張照片則是在建國五十週年招待會上,江澤民向習近平父親習仲勳敬酒,朱鎔基緊隨江後。把兩張照片合起來解讀,無疑指習直接繼承江,而胡只不過是江習間的過渡,無關整體大局。但再怎麼說,胡總把位置再傳給了習,不可能卸磨殺驢。
這兩張相片的唯一交集就是江澤民,這和習在告別式上對江的高度推崇是一致的。畢竟,習是江挑選的隔代接班人,而江又是鄧挑選的接班人,習從江繼承來的,就是毛鄧等第一代革命元老(包含習的父親習仲勳)傳承給江的正統,也就是習常說的「不忘初心」。因此習一上台就以反腐拿大量江派官員開刀祭旗,以證明自己的權威與合法性。不時還放出小道消息,影射下一個即將被反腐的不是江,就是江的心腹曾慶紅。但卻未曾真正動手,而寧可不斷受人質疑。
江死了,無法貫徹的反貪腐就不必再受質疑。而胡及其派系徹底瓦解,在政治上就無人能與習分庭抗禮。照理說,現在是習「一統江胡」的頂峰,為什麼還需要刻意拿出三人合照?而且按共產黨的鬥爭傳統,輸了的不只會失去權力與生命,更會在歷史長河中徹底「被消失」,以証明偉大領袖的永遠正確。以往的黨史照片裏,常見一群人中隔三差五就出現空位。合照哪來的空位?其實空位裏原先站的是鬥輸了而被消失的人,而所傳達的,是毛骨悚然的寒意。
這次兩個已死亡(肉身生命和政治生命)的前任總書記被特別展示,當然有其政治意涵,不外是因二十大上對胡過於粗暴而引起物議,以及近來因江澤民逝世而引發的諸多議論與猜測(其實在江澤民的告別式上,胡錦濤就曾現身,象徵其並未完全失勢)。可以說,二十大上因為怕胡鬧場,壞了習的登基大典,所以把他給架了出去;但在江的告別式上把胡給請來,則是試圖平息眾多傳言。然而習在發表新年賀詞時,竟然還得把三人合照擺出來,可見其權力基礎已開始鬆動,而必須再次強調正統以平息傳言。
大權不穩,難免心神不寧,心裏就像八個鍋子、七個蓋,七上八下之間難免顧此失彼,不免有異常的認知與言辭。習在見歐盟理事會主席時,說白紙革命是因經歷三年疫情後,人們感到「沮喪」,並說Omicron的致命性低於Delta。說新病毒株的致命性較低,是為不再清零找下台階,並對外釋放即將解封的訊號。但說清零造成沮喪,其實已承認即便清零的目標沒錯,但執行方法與程度上卻都有待檢討。
但從歷史上看,除了因過於自滿或策略性的理由外,獨裁者怎麼可能認錯?1956年中共完成生產資料私有制的社會主義改造,進入社會主義初期階段後,毛澤東志得意滿的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鼓勵知識份子批評中共。最後卻從原先針對黨的「整風」變成針對知識份子的「反右」,鼓勵批評變成是「陽謀」與「引蛇出洞」。大躍進造成數千萬人非自然死亡後,毛在1962年的七千人大會上雖自我批評,但退居二線後,仍為了奪回權力而發動文革。
而且獨裁者不會認錯這點,不限於他看自己,還影響到他對其他獨裁者的評價:赫魯雪夫發表批評史達林的《關於個人崇拜及其後果》的秘密報告時,毛一開始是認同的。但當意識到個人崇拜也會被用來批評自己時,毛就認為史達林是「功過三七開」,不能完全否定。而鄧小平在評價毛的功過問題時,也延用了同一種方式。這完全無關個人好惡,而是兔死狐悲,就算不對盤,也得為同行找理由開脫。
所以獨裁者這一行的職業倫理就是絕對不能認錯。古代「朕即天下」,天子如果錯了,不就是天錯了?天如果錯了,人還活得下去嗎?而現代的獨裁者則是意識形態的具體落實(embodiment),他如果錯了,意識形態所建構的世界不就會徹底崩解?就像赫魯雪夫對史達林的批評一出,整個東歐震動,引發了匈牙利十月革命。而且崩解之後,群眾勢必追究責任,可想而知的下場讓他們更加不能認錯。
所以獨裁者就像上帝,因為上帝在定義上是全知全能的,既不會、也不能犯錯。犯錯只會是人的專利,與神毫不相干。這就是何以獨裁者不能承認錯誤的原因,他或以肉身扮演上帝,或承擔支撐意識形態世界的重責大任,看來很偉大,但實則只是妄想。但獨裁者並不想清醒,畢竟扮演神是會上癮的。然而習近來種種前後不一的作為,不禁讓人懷疑,他是否已清醒意識到各種可能的危險,進而因之動輒得咎?
除了與江胡合照外,習的新年賀詞還說「中國這麼大,不同人會有不同訴求,對同一件事也會有不同看法,這很正常,要通過溝通協商凝聚共識。」表面上看,這並未認錯,但實質上卻已承認並非唯我獨尊,自己只不過是不同看法、不同訴求的不同人之一。但習為何願意試圖降低姿態來取得諒解?當然是因權力不穩。而在六神無主的狀態下,不免經常自相矛盾。
像在完全沒有任何準備下,一夜間對疫情的處置從清零到完全解封,導致感染與死亡人數激增,而大損威信。經濟上原採取「國進民退」,卻在中央經濟工作會議上突然表示一貫支持民企,還說民企和企業家是自己人,當然會被看成引蛇出洞。外交上想與歐盟國家交好,以掙脫美國的對中包圍網,但卻交由粗野的「戰狼」執行,自然事與願違;而戰狼的粗野掩飾的是,既想得到幫助,卻又不肯低頭的老大心態,它只會坐實美國對中國想重構世界秩序的批評,只會把歐盟更往美國的方向推。戰狼代表趙立堅還從發言人調任邊界及海洋事務司副司長,被嘲笑是「發配邊疆」,但這其實是主子偷著「認慫」。而實際交好對象上,先是因為和俄國「上不封頂」,而受烏俄戰爭波及;後則為交好沙國而得罪伊朗,還沒能完成以人民幣定價並結算石油的預期目的。最終落了個雞飛蛋打、人財兩空。
而在對台工作上則是先強勢主張一國兩制,新年賀詞卻重提「兩岸一家親」,但戰機仍持續擾台。依傳統看,這不外是兩手策略。但新任國台辦主任的人事案卻透露不尋常的端倪:宋濤只是普通黨員,連中共權力位階初級的中央候補委員都不是 註更多中共黨內的權力位階由下而上是:黨員、黨代表、中央候補委員、中央委員、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政治局常委、總書記。黨員接近9千萬人,黨代表也有2千多人。所以進入中央候補委員(172人),才算是正式進入權力的門檻。,這代表國台辦的地位與重要性大幅下降,反映出台灣並非習新任期中的急務(當前有上述種種迫切事項)。但如果公開表示不急於處理台灣,勢必有損習的顏面,所以象徵性的戰機擾台(這其實是擴大且不定期的「單打雙不打」) 註更多八二三炮戰原想攻下金馬,但如果只剩台澎,台灣就會和中國徹底脫離因此改採「單打雙不打」的騷擾策略,象徵性地維繫雙方的紐帶。毛澤東就說「金門、馬祖就是我們的兩隻手,用來拉住台灣,不讓他跑掉」。當台灣民心逐漸遠離中國後,金馬已失去這種作用,所以只能直接威嚇台灣,因此戰機擾台就是擴大版的「單打雙不打」。必須持續下去,加上用舊部接任國台辦,以對外表示重視對台工作。宋濤過去是中聯部主任,負責與各國政黨來往,符合兩岸一家親溫情統戰基調 ,他一上台也強調「對話協商」。所以兩岸一家親的統戰是實,而戰機擾台的武嚇是虛。但虛實交錯,無非是因習一開始過於高調,難於鋪排下台階。
而1/8日晚間中共突然宣佈,從當天0600至次日0600於台海實施多兵種演練,但未說明是否有後續相關軍演。媒體推測此次軍演或因美國國務卿訪華前,將於1/11舉行美日防長與外長2+2會議,而可能不利中國藉布林肯訪華以扭轉局勢。此說其實符合中共藉武力宣示以企圖達成政治目的之傳統:1960年美國總統艾森豪訪台,共軍分別於其抵台與離台時,擴大「單打雙不打」的砲擊強度密度。但訝異的是,這次竟然先進行、再公佈,還只持續24小時。可能的解釋是:去年8月軍演雖事先公佈,但仍無法嚇阻裴洛西訪台。這次乾脆造成既成事實,避免要脅不成而損及威嚴,又可稍做欺敵。但如規模過大、時間過長,又怕使將舉行的美中會談破局。舉棋不定之下,只能半調子一下,意思到了就算數。
上述作為均有客觀因素,不全然是習主觀意志所致。像疫情與經濟的高度連動,說明中國經濟目前已進入高度危險狀態,而導致清零與國進民退無以為繼。對台灣軟硬兼施,除了延襲傳統兩手策略外,更因改革開放後的中共合法性已非共產主義,而是經濟成長與民族主義。所以台灣變得像神主牌位,丟不掉也動不得,丟了就會失去合法性,而動了如打輸就會垮台。而對中包圍網的形成,更是因自以為相應於經濟成長,而毫不掩飾地要求權力重新分配;加上廢除國家主席任期制,更主動為美國送上發動貿易戰的正當理由。
但真正的獨裁者根本不在乎客觀條件的限制與困難,只管徹底實現主觀意志:據說毛澤東曾說中國可為核戰死三億人,事實上大躍進死了三千萬人,只是為了實踐「超英趕美」的理想。而對蘇戰爭失利時,希特勒無視戰局危急與資源窘迫,還在確立關於猶太人的「最終解決方案」。史達林為推行集體農莊,無視農民勞動意願降低,最終導致大量人口死亡。從這個角度看,習近來種種退縮或轉彎,不都顯示出他其實不是個真正夠格的獨裁者?最多就是個「贋品」而已。這沒不敬之意,因為「贋品」也可能「是個好東西」。但什麼才是「獨裁者的贋品」?這還是任志強說的好,那就是「剝光了衣服也要堅持當皇帝的小丑」。
這麼說是否過於武斷?習目前的「退兩步」,可能是為了將來能夠「進一步」。畢竟要實現意志,也要有策略與方法。但即便如此,也很難理解他實際操作策略的方式與順序。以外部關係而言,合理的做法是先好言勸說,不接受再予以實力威嚇,最後不得已再進行軍力打擊。習則正好相反,先硬而後軟,很難擺脫光說不練的印象。而且一旦軟化鬆動,對方必定覺得這是因為自己沒有退讓;所以如果再度強硬,對方必定繼續堅持到底。就算將這種混亂無序的操作理解為想讓人難以預測,但實際效果卻很可能是:因為始終無法解讀,所以乾脆將所有行動都當成敵意的訊號,而時刻提高防備,因而更難以讓對方屈服。
這種時軟時硬、反覆無常的表現,說穿了,就是色厲內荏。而這應該與習的從政經歷有關:任正定縣委書記時,河北省委書記高揚當眾宣讀習父的請托信,顏面掃地之後,習不得不調職福建任廈門副市長。但因政績乏善可陳、名聲不佳,未通過廈門人大等額選舉所需50%選票,被調任寧德地委書記。1997年中共十五大中央候補委員選舉時,習因權貴子弟形象不佳,僅以最後一名勉強過關。但時來運轉,2006年江派儲君、上海市委陳良宇被團派鬥倒後,急於尋找接班人選的江派,在紅二代大哥曾慶紅引介下舉薦了習,使其仕途從此由黑轉紅。而在江派與團派恐怖平衡下,習以貌似無害而出線。加上胡錦濤裸退連帶逼退了垂簾聽政的江澤民,所以習一上任就得以身兼總書記、軍委主席與國家主席(江胡任期前兩年均未能兼任軍委主席),得到了完全的權力。
由從政經歷看,習其實能力平庸,昇遷是因天外飛來的機會與貴人扶持。所以他為了證明自己足以承擔重責大任,不得不展現出無比剛強之姿。對內為反貪腐、從嚴治黨,既想得到民心支持,又使黨內無人敢於挑戰其權威;對外則因改革開放四十年來蓄積的資源,讓他敢誇口「太平洋夠大,容得下中美二國」,並用「中國夢」、「強國夢」提振民族自信、增強人民認同,甚至還想完成連毛澤東都沒做到的——比肩或超越史達林。
但「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剛強本不可久,何況是裝出來的剛強?而且受限於能力平庸,頂多就是「小孩玩大車」罷了。不過職業倫理、歷史教訓與現實下場都使獨裁者無法認錯,自然也不可能好轉,進退維谷之下只能過一天、算一天,像農夫在樹下枯等始終不見蹤影的兔子。隋末天下大亂到勢不可為時,隋煬帝百無聊賴之餘常對鏡自語「好頭顱,誰當砍之?」這,或許就是獨裁者最終等著的兔子吧(當然隨時代進步,也可能是秦城監獄)?因為對那些自以為偉大到可以改變歷史必然性的人,歷史會反諷地證明,他們只不過是歷史必然性的一小部份;習當然不是第一個,可也絕對不會是最後一個……
※作者為政大東亞所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