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年後,在現實的銅牆鐵壁之中,還是沒有縫隙,沒有光亮,但是我們卻清清楚楚地知道,光在上頭,從來都沒有消失過,人類朝著一個更文明、更人性的方向的努力可以受到阻擋,甚至很長的時間都被阻擋,但這個方向不會被改變。(維基百科)
時間就像攥在手裡的一把沙子,你捏得多緊也沒有用,它還是會從指縫中流失,沒有人能抓住時間,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流逝。28年過去了,1989年發生在中國大地上的那一幕依然被遮蔽著,那個時候,早已在權力鬥爭中跌落、成為階下囚的張春橋,在他的獄中家書裡也隱約透露了一些他的看法,他已被囚禁13年之久,整個80年代都與他無關,但他對於那場驚心動魄的人民抗議運動,竟然與他的政敵、高居於權力寶座上的鄧小平們有著一致的看法。
在1989年12月16日,他寫給女兒的家書中說:
“頭些時候,捷克電視劇《公務員》,看了一個片段,感覺到那就是為鬧事作輿論準備的。看那些黨政機關的形象,群眾不鬧事才怪呢。何況東歐國家對蘇修的社會帝國主義政策,早已鬧了多年。你想如果中國領土上駐紮著幾十萬外國軍隊,中國人會高興嗎?除了方勵之、劉曉波一類買辦資產階級,恐怕很難找到擁護外國軍隊長期佔領的。矛盾是客觀存在的,只是領導權落在了親西方的政治勢力手裡。”
當時,捷克的天鵝絨革命已經發生,整個東歐正在發生戲劇性的變化,張春橋所信奉的那套主義遭到潰敗,世界已不再是他往日熟悉的世界,但他仍固守著僵化的邏輯,敵我的思維。
鄧小平在1989年6月9日接見戒嚴部隊軍以上幹部時的講話中,同樣用的是這類語言。比如說:「他們的目的是要建立一個完全西方附庸化的資產階級共和國。」不要說,1989年沒有人提出要爐灶重起、另建一個共和國的主張,更不要說什麼「完全西方附庸化的資產階級共和國」,純屬子虛烏有。他們都是以長期的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思維思考一切問題,尤其是生死攸關的政權問題,以為民眾要自由、要民主,就是要讓中國變成西方的附庸,讓外國在中國駐軍,變成「資產階級共和國」,這一切完全出於虛構,從來就不存在,他們卻說得跟真的似的。
1989年自發的學生運動,與任何國外勢力無關,這是個沒有爭議的事實。方勵之、劉曉波也是在共產黨時代成長起來的知識份子,將「買辦資產階級」的帽子帶在他們頭上,完全是荒誕的,看他們的主張就知道了,他們從未有過擁護外國軍隊長期占領的想法。即使劉曉波驚世駭俗的「三百年殖民地」說也沒有這個意思。這些想法只是張春橋們心中的幻想。
張春橋身為階下囚,他的資訊來源毫無疑問是那個時候的報紙,方勵之、劉曉波的名字恐怕他也是通過《人民日報》的大批判文章才知道的,他對他們的思想、主張其實並無瞭解。他只是認同報紙上的說法,他所擔心的「領導權落在親西方的政治勢力手裡」,與鄧的說法高度一致。
對於趙紫陽的下臺,他幸災樂禍。他在1990年7與27日的家書中說:
“我最近心情比較平靜。因為局勢的發展,大體上和我的估計差不多,而且有些戲劇性的場面很好看。那些掛羊頭賣狗肉的下去了,換上了掛狗頭賣狗肉的。時間沒多久,狗咬狗的事一幕又一幕地演出了。……趙紫陽販賣了一通‘優勝劣汰論’,就是把動物世界裡的事搬到人類社會來了。其實,人類社會有它自己的規律。……全世界無產階級現在是劣勢,總有一天,要淘汰掉資產階級。”
他和趙是同一代人(他生於1917年,趙生於1919年),參與共產革命的時間也差不多,當他居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國務院副總理高位時,趙只是一個省級領導人,不在他的眼裡,趙在權力舞臺上升起,是在他被囚之後,他對趙並不瞭解,更缺乏理解。其實,即使在1989年春夏之交,趙也沒有想得那麼清楚,他只不過不願用武力鎮壓手無寸鐵的學生,寧願自己下臺。他真正開始嚴肅地思考共產革命帶來的禍害,思考中國的未來,還是軟禁在富強胡同的那些年月。
相比之下,張春橋就很可憐,在1976年以後漫長的囚禁時光中,沒有反思,沒有長進,依然活在過去的那套主義話語裡,沒有留下足以啟迪後人的思考。讀張春橋家書,我為他感到一絲的悲哀,他白白浪費了生命最後的時光,既沒有看清過去,也沒有看到未來。而趙紫陽一生最大的價值不在於他80年代在權力舞臺上的作為,甚至也不是他在1989年的艱難抉擇,而在於他在那以後在思想上的長途跋涉,他逐漸擺脫了共產革命帶給他的負面影響,重新回到了人類文明的正常軌道,將許多中國的問題、權力的問題、人的問題想明白了,他知道人權的可貴,在制度安排上缺少制衡的可怕,對多黨制和代議制民主有了重新認識,可以說他看見了未來,雖然他已不能及身而見了。
如果說,張春橋一直活在一個暗無天日的世界,他在精神上已走不出那種巨大的黑暗了,那麼趙紫陽最後走出來了。
28年後,在現實的銅牆鐵壁之中,還是沒有縫隙,沒有光亮,但是我們卻清清楚楚地知道,光在上頭,從來都沒有消失過,人類朝著一個更文明、更人性的方向的努力可以受到阻擋,甚至很長的時間都被阻擋,但這個方向不會被改變。即使四面合圍,重重疊疊的黑暗一直困著這個時代,我們依然能抬頭看到上面的星光,明白這世代將要過去,苦難並不可怕,它只是要讓我們配得上這種苦難。鄧小平在1989年6月9日曾說了一句:「總之,要總結現在,看到未來。」 張春橋在1989年12月16日那封家書中也有一句:「不管怎麼說,我還是迷信未來」。他們都想要未來,28年過去了,他們還會有未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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