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權阻擋中國收購高科技

根據黃金權規定，凡涉及國防和國安的案件無論買家是否屬於歐盟成員國，都必須通報；在其他戰略產業，屬於歐盟成員國的買家僅在收購達到控股標準時，才必須通報，不屬於歐盟成員國的買家則在收購股份超過10％即必須通報，2020年疫情爆發後，則無論是否為歐盟成員國的買家，收購股份超過上市公司的3％、非上市公司的5％即需要通報，適用到2022年底。若沒有依法通報，罰鍰最高可達交易價值的兩倍，最低為營業額的1%；若構成犯罪行為，還面臨刑責。總理府在審核後，可能無條件核准交易，或是在附加條件下核准交易，殺手鐧則是否決交易。在2021年496件通報中，22％的案例無條件通過，5％的案例在附加條件下通過，56％不屬於黃金權管轄，僅3起案例遭到否決，皆為中資併購案。

交易案的附加條件通常是確保研發與製造部門留在義大利，延續既有訂單，保持與義大利、歐盟政府的合作關係等，在一次性的條件之外，還可以責成特定部會定期監督。台灣的華新麗華在2022年收購Cogne鋼鐵廠，總理府在提出不准將技術轉移到歐盟境外、禁止將生產活動移出義大利、產能不足時優先滿足歐盟訂單等條件後才放行。德拉吉在總理任內強化5G監管，規範電信業者必須每年提交5G設備與服務採購的報告，而不是審核後即一勞永逸。

總理府動用黃金權未必是針對收購股份。安徽蕪湖的埃夫特智能裝備公司在2022年加碼投資義大利機器人公司Robox，注資200萬歐元將持有股份從原本的40%提高到49％，並計畫另外投入100萬歐元取得Robox原始碼並得以諮詢相關文件。德拉吉政府同意增資計畫，但動用黃金權否決授權原始碼，因為埃夫特與中國政府關係密切，參與該國工業部的機器人計畫並加入跨部會的機器人標準制定，響應習近平的「2025中國製造計畫」。

得知總理府動用黃金權否決原始碼授權案，Robox公司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公司技術被列入戰略資產可以說是一種肯定，但更多的是憂心，這家40人的公司失去擴大規模，以及與中國企業深化合作的機會。Robox目前正與律師協商，若認定政府動用黃金權不當，可以向羅馬地區的行政法院提起上訴。

值得注意的是，在2021年通報的496件案例中，超過半數無須動用黃金權審理，暴露企業擔憂受罰浮濫通報的問題，總理府裡待審批的案件堆積如山，企業也動輒得咎，遭到黃金權否決的上市公司可能因股票下跌而損失慘重。德拉吉政府在2022年設立黃金權專責辦公室，並簡化通報機制，企業在提交相關決議、行為或交易完成前預先向總理府通告，總理府在30天內答覆是否納入黃金權審核範圍，避免企業白忙一場浪費時間、人力和經費。

黃金權經過十幾年的演變，讓義大利政府在捍衛戰略產業、資產和敏感技術時有一套堅實的法規。然而，黃金權審理是總理權力，而不是由獨立關關負責，動用與否、動用程度主要是政治決定，總理府有寬鬆的裁量權，隨執政者立場和國際局勢擺盪。

歐債危機稍緩後，中國陸續在義大利血拼市值低估的企業，收購豪華遊艇廠牌法拉帝（Ferretti）、投資在地中海周邊廣泛佈局的能源巨擘埃尼（Eni）、在全球智慧電網技術領先的義大利電力公司（Enel）、電力和天然氣輸配網，購入專精天然氣渦輪的安薩爾多能源公司（Ansaldo Energia）4成股份等，中國化工集團公司（ChemChina）更在2015年以71億歐元併購有「輪胎界普拉達（Prada）」之稱的倍耐力（Pirelli）集團。義大利樂見中國資金為經濟注入活水，但眾多金主的國營企業色彩摻雜地緣政治目的，揮不去中共的影子，仰賴源源不斷的中資可能是飲鴆止渴。中左派政府在2017年初與德國、法國共同呼籲歐盟與時俱進調整審核外資的架構。荒謬的是，歐盟在2019年初審議《歐盟外資審查條例》時，當時執政的「五星聯盟」投下了反對票，儘管該法案仍舊過關。

利器黃金權也是雙面刃

黃金權審理基於非歧視性的客觀條件，但也指出必須關注投資者是否獲得非民主國家的補貼，或來自不尊重人權、國際規範、可能對國際帶來風險的國家，並強調必須基於互惠原則，當義大利對外資開放，相應的國家也必須對義大利投資開放。黃金權從2012年上路到德拉吉在2021年2月上任前，僅動用過兩次否決權，但隨著北京在科技超趕的野心昭然若揭，疫情間的大外宣鑿痕太深反而惡化形象，美中博弈越演越烈，以及俄國入侵烏克蘭加劇地緣政治和地緣經濟的角力，當民主國家對中國越來越有戒心，黃金權成為審理外資的利器。

然而，黃金權也是雙面刃。在1990年代的私有化、去管制和全球化浪潮下，義大利政府歷經多年才建立一套外資監管制度，但不斷擴張的黃金權可能讓外資望之卻步，斲傷亟需資金的義大利經濟。為了確保黃金權適度使用，總理府每年必須向國會提交行使該權力的報告，並到國會接受質詢。另一個爭議是，黃金權並非專屬民主國家，專制國家也可以用它來控制私營企業。例如，北京擔憂科技企業坐大進而威脅中共對國安和社會的控制，依樣畫葫蘆以黃金股的名義入股阿里巴巴，以及抖音（TikTok）的母公司字節跳動，藉此掌握人事並擔任「編輯台」的角色，審查在網路、社交媒體上的訊息，但在威權政體下這項權力缺少制衡監督機制，「被入股」的公司也沒有司法救濟管道。

極右派新總理軟化抗中路線

黃金權過嚴，企業猶如穿上緊身衣，在國際市場上拳腳施展不開；但黃金權過鬆，則形同虛設。黃金權在確保國家安全與社會穩定之際，不傷害企業競爭力的關鍵在於，政府與企業界保持密切的溝通，面對全球化之下日益繁複的經濟制度和中國在科技上的步步進逼，政府的監管制度必須不斷追趕才能逮住漏網之魚。

義大利全國工業總會（Confindustria）在2019年的政策建議報告中指出，歐盟國家可能淪為美、中博弈的受害者，並在兩極化世界遭到邊緣化，當美國繞過多邊的國際組織改採取單邊主義應對中國，面對中國國有企業和大量補貼，歐盟必須採取更有效的外資審查機制以確保公平競爭。

不過，德拉吉任內接連對中資動用黃金權，卻引來義大利中國理事基金會的關注，在去年11月發表的2023年中義企業商業前景報告指出，儘管企業普遍同意外資需受到規範，但黃金權不該用來阻擋外資進入義大利，中資有助於義大利進入中國市場、邁向國際化。該理事基金會在2022年6月由義中基金會和義中商會整合而成，代表將近四百家義大利和中國企業，全體會員總計超過七百億歐元的營業額在推動義中投資貿易時擲地有聲之外，也是關鍵的政策遊說者。發表前景報告的會議上，中國駐義大利代理大使、駐米蘭領事親自出席，義大利駐北京大使則連線參與。該基金會主席波賽禮（Mario Boselli）致詞時，還稱許極右派的新總理梅洛尼（Giorgia Meloni）就職後對北京和顏悅色，一改競選期間對中國的嚴詞批評。

2022年11月底，習近平與上任剛滿月的梅洛尼在峇里島的G20峰會期間雙方會晤前，北京送上訂購250架區域航線客機的大單，兩人見面時間從半小時延長到一小時，相談甚歡。此外，梅洛尼任命友中的前駐北京大使法拉利（Luca Ferrari）擔任G7和G20顧問，顯示她有意透過關鍵的國際高峰會和緩處理對中關係。

黃金權並非萬靈丹

義大利稅務警察在2021年懷疑Alpi Aviation違反對伊朗禁運並非法輸出無人機，調查期間才發現該公司在2018年出售75%股份給香港馬邇斯信息科技，德拉吉政府溯及既往否決這起交易，並要求「恢復原狀」。

但Alpi Aviation在2019年已經以「遙控飛機模型」的名目，送出一架無人機在上海進博會（中國國際進口博覽會）展示，並計畫在中國推展人工智慧的基地之一—無錫的蠡園經濟開發區製造無人機。儘管稅務警察的調查顯示，無錫工廠尚未到位、關鍵技術沒有外流，但中國可能已經觸及相關know-how，而且打通了人脈。交易後，Alpi Aviation在2020年聘僱義大利前空軍軍官、曾任法拉利跑車廠經理人的塔馬洛（Massimo Tammaro）擔任主管。啟人疑竇的還有，Alpi Aviation假借非營利組織名義租界的飛行場鄰近美軍在義大利東北部的基地。

面對指控，Alpi Aviation表示一切依法行事，德拉吉政府最後也撤銷高額的罰款，認為該公司低估了自身技術的戰略敏感性，因此沒有通報。不過，Alpi Aviation從2013年到2019年與義大利最大武器製造商李奧納多（Leonardo）簽有合約，而且產品符合北約成員國的武器標準，理應了解自身產品的戰略意涵。

一些心存僥倖的企業仍可能鋌而走險，遊走法律邊緣，例如溫州多弗集團在2022年買下Famà Helicopters的生產設備、研發部門和智慧財產權，但宣稱這家專攻輕型直升機的義大利公司屬於民航業，迴避了黃金權的通報。義大利的黃金權打開雷達偵測危及國家安全的外資投資案，然而，全球化交易越來越繁複，軍民兩用科技的界線越來越模糊，雷達網必須精益求精，才能攔住隱身在自由市場表面下，攫取技術、知識、人脈和施展影響力的投資案。

※ 本文為《上報》與國立清華大學當代中國研究中心的企劃專題。作者鄭傑憶，羅馬Sapienza大學社會學博士，教育部公費留學生，曾任中央社駐義記者，現為獨立記者。翻譯《銳實力製造機： 中國在台灣、香港、印太地區的影響力操作與中心邊陲拉鋸戰》（2022，左岸文化）。個人網頁《地中海豔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