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郎中能夠完成一本書，其中必有緣故。這次主要是受到過去三年疫情（2020─2022）的影響，社交活動減少之餘，容有更多思考和處理文字的時間。所有在這段期間產生或完成的事物，應該多少都帶點天賜成分。

有人說，人終其一生，都在和單調乏味或無趣對抗。縱使擁有再多的金錢和成就，一旦達到目的之後，也難以擺脫此一宿命。幸好，年輕時候因早早即懷有「主筆之夢」，主動學習、大量閱讀並勤於寫作不僅是必備條件，後來更意外地成為對抗虛無和安度不順遂的利器。如果說，截至目前我的人生還稍具生命力和想像力的話，這個夢想的潛在引導允為關鍵。

讓熟悉的再度陌生，讓陌生的再度熟悉。有一次讀到倫敦金融時報專欄作家吉蓮‧泰特（Gillian Tett）的這句話，頗有所感。泰特是個人類學博士，卻以見解深刻的財經評論和報導聞名於世。原意在於指出，我們看待事情可以有兩個角度，讓熟悉的再度陌生宛如「鳥瞰」，讓陌生的再度熟悉則像「蟲之爬行」，兩相搭配視角才會完整。我的看法則是，前半句在講理論，後半句意指實證。如進一步引伸，世上不應有太多枯燥的事，只有視角和視野貧乏的問題。

還記得開始構思本書的時候，一度把書名訂為「終日說龍肉」，自嘲所談盡唱高調，恐怕無法端出大家比較熟悉，而且容易入口的「豬肉」。龍肉與豬肉之說，出自蘇東坡。後來經同為「東粉」的木馬文化社長蕙慧姊提醒方才作罷。她認為我對公共事務的熱情和關心很入世，以經濟學作為公共論辯基礎的分析角度尤其實用。「美而真飽豬肉也」，何來龍肉？書中很多針對台灣本土議題的思索痕跡更是彌足珍貴。

經濟學究竟在談什麼？除了有助於聊天和看報紙之外，經濟學有何用處？常有人問我這些問題。現在既然已經到了書的最後一哩路，不妨就用比較特別的方式來說明。

德語的經濟學Volkswirtschaftslehre（VWL），又叫做「國民經濟學」。主要在處理人民的主觀欲求和客觀物質條件之間的差距問題，也可以理解為教人如何經營（run）一個國家。所以其思考方式和企業管理旨在經營一家公司迥然不同。例如企業如果經營不善，往往必須撙節支出，但對國家而言，有時候反倒需要藉由增加支出來刺激或調控經濟活動。

另以錢（money）來說，在總體經濟學家眼中就成了「貨幣」或「通貨」（currency），並具有交易、儲值和作為計價單位等功能。神奇的是，貨幣它並非生物，卻會自我膨脹（透過銀行等信用體系），甚至繁衍「子孫」，譬如利息。即使要討論時下正夯的虛擬或加密貨幣（Cryptocurrency），也都必須從貨幣的這些基本特值開始談起。

如果想得更透徹一點，人類社會正由於貨幣的出現，得以超越以物易物的侷限，使得勞動分工和專業化成為可能，並大幅提高生產力。事實上，技術進步和國際貿易也有類似功能。

那為什麼提高生產力（經濟效率、資源配置）這件事很重要？因為這樣我們才有更多的時間或空閒去冥想、下棋、聽音樂、從事藝術創作，乃至社交活動等任何更有趣或有意義的事。不難明白了吧？何以有人會把經濟學家稱為「俗世哲學家」（worldly philosophers）。

俗世二字用得精妙，因為無論是在天堂或地獄，由於並沒有其他可能性，自然不用傷腦筋做選擇。道理雷同，對只一不二，完全獻身於哲學、藝術或神的人來說，因為大致已經放棄選擇，所以同樣也都不太需要經濟學。

換句話說，只要仍有選擇機會，如何透過機會成本、邊際原則（成本和效益）和經濟誘因等三大分析工具，對既有方案提出對案，經濟學可說妙用無窮。特別是在公共政策領域，面對千絲萬縷的細節和資訊，經濟學作為篩選判別或「解碼密鑰」（deciphering key）的功能，仍然非常強大。退一步言，最起碼也可以幫助人們分辨很多經濟口號和政策的真偽。

有趣的是，作為商業和知識文明的火焰看守者，經濟學家並沒有證照可拿，一如醫師藥師、律師會計師這些專門職業。主要原因何在？且來聽聽凱因斯在1924年的一篇文章裡如何解釋。其實也是他心目中對理想經濟學家所開出的條件。

偉大的經濟學家必須是各種天賦的罕見組合

某種程度他（她）必須是數學家、歷史學家、政治家與哲學家

他（她）必須懂得數學符號並能夠以文字來加以說明

他（她）必須從一般的觀點來思索特殊的部分

敏捷的心思要能同時抓得住具體和抽象的事物

他（她）必須以古鑑今並放眼未來

人類的本質或社會組織也都不能放過

他（她）必須有所打算同時卻要保持超脫

如藝術家般的孤高與廉潔

有時也要跟政治家一樣

儘可能接近俗世

對上述這些條件心嚮往之。這段引文同時也說明了何以經濟學家不容易擁有執照。

最後，由於我近來正在努力研究脫口秀（部分原因乃受到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的啟發），且用一則我很喜歡的笑話作為本書的結尾，博君一粲。

有個人向精神科醫師抱怨說：「醫生，我老哥說他自己是一隻母雞耶，甚至常在我面前走來走去，像母雞般地咯咯叫…」。
是喔，那你為什麼不直接告訴哥哥真相，他並不是一隻母雞呢？

「那怎麼行，這樣我老哥就不會每天給我一顆雞蛋了」。

這則笑話和經濟學有關嗎？有的，有時候沉默可作為一種生產函數。

※ 本文摘自甫出版的「隱藏的說客：一名經濟學家與台灣經濟安全、公平、成長的探索之旅」（衛城出版社）。作者為公平交易委員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