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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專欄:《伊尼舍林的報喪女妖》的悲劇與悲憫

廖偉棠 2023年02月22日 07:00:00
《伊尼舍林的報喪女妖》之所以是一部傑出的電影,是因為它用現實與寓言的契合與錯位,向我們警醒了悲劇在今天覆活的可能。(《伊尼舍林的報喪女妖》劇照)

《伊尼舍林的報喪女妖》之所以是一部傑出的電影,是因為它用現實與寓言的契合與錯位,向我們警醒了悲劇在今天覆活的可能。(《伊尼舍林的報喪女妖》劇照)

「要麼孤獨,要麼庸俗。」──據說這是哲學大師叔本華的金句,這句話鼓勵了之後無數的天才走向絕境。也鼓勵了很多不夠天才的人,把自己和身邊的人逼入絕路。

 

他們都沒有錯,錯的是這個世界太多害怕孤獨的人,他們組成了無趣、庸俗的聯合體以致俗不可耐。《伊尼舍林的報喪女妖》裏的Colm就是這麼覺悟的,他在自身對死亡、永恆的焦慮中,希望成為莫扎特那樣的音樂家以音樂讓人記住,而不是像他的好朋友Padraic那樣在平庸的快樂裏消磨一生。

 

這個覺悟當然是對的,不過有一些些誤會,正是這些誤會把伊尼舍林人的命運推向報喪女妖,把《伊尼舍林的報喪女妖》推向悲劇。把這部電影定義為黑色幽默甚至喜劇的人真是大錯特錯。

 

我們先來檢討一下富有悲劇精神的Colm。他酷愛藝術,言出必行,但他對藝術有兩個誤解:第一,「藝術可以讓我們被後世永記」--藝術的存在不是為了藝術家被記住,即使是莫扎特,也有可能在時間的長河中淹沒。第二,對藝術的愛不代表你能創造藝術,但不必因為這樣絕望。這點Colm是有自知之明的,但他接受不了自己只是一個民間音樂家而不是莫扎特這個現實,他困於這個絕望之中。

 

於是他找到了一個犧牲者:他的好朋友Padraic,這個離藝術遙遠得很的無趣奶農。Colm不惜以斷指明志,堅決與後者絕交,因為後者象徵了這個世俗世界對藝術的羈絆。Padraic完全不明白這個藝術家的邏輯,拒絕接受現實,越是挽回越是把Colm推得越遠——但事實上,Colm是以之為藉口,報復那個不能成為莫扎特的自己,他剪掉自己的手指不是因為Padraic,而是以此讓自己徹底拉不了琴、死了那條心。

 

但我們可以說Colm不真誠嗎?在Padraic的妹妹Siobhan去給他還回斷指的時候Colm跟她說:「我有時會擔心自己只是在一邊自娛自樂,一邊逃避着不可避免的終局,你不是嗎?」Colm道出了人生的本質,而這個本質是人類無法消受的。智者Siobhan選擇了逃離伊尼舍林去愛爾蘭本島尋找可能的變局;聖愚角色的「村中第一傻」Dominic選擇了自殺,他比誰都徹底。

 

編劇、導演馬丁·麥克唐納真是大悲憫者,他這次的處理比在《三塊廣告牌》更進一步(也許因為這樣他離奧斯卡又遠了一步)。他並沒有讓Colm僅僅是一個藝術聖徒也不是虛妄的自欺者,有無數細節表示Colm真正的閃光,不是靠他創作的那首我們無法聽取全貌的《伊尼舍林的報喪女妖》,而是流露在他對Padraic的心軟上,他對後者說:我想在你的葬禮上演奏這首歌。——藝術的意義,有時就顯露在這片刻的悲憫上,而且這悲憫中有真意:報喪女妖不應該是死亡的決定者,她只應在死亡之後才蒞臨。

 

 

這部電影於是有了四種存在主義哲學的存在,Colm是原教旨存在主義者,固守着從齊克果到卡夫卡的絕望和救贖渴望,甚至抗爭;Dominic是虛無存在主義者,當他明瞭愛與誠已經消失的時候,他微笑擁抱死亡。Siobhan是「積極」存在主義者,好比某個階段的波伏娃,她選擇了往未知的冒險,祝她好運。

 

Padraic本應也是存在主義者,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最接近的是早期的卡繆。卡繆在其處女作《快樂的死》及早期散文裏,描寫了對當下忠實的主角「感到自身有極強且深的力量,能去愛這個有着淚水和太陽臉孔的人生」——Padraic當然沒有這麼高級的自覺,但他本身在履行着這種忠實,以他對朋友、妹妹和動物的愛。但Padraic沒有卡繆的承受力,當朋友、妹妹和動物都失去之後,他崩潰了,「我再也不是快樂的小夥子了!」他索性成為報復性的存在主義者,以惡反擊世界的絕望本質。

 

我傾向於相信,Padraic的驢子珍妮之死,也是形而上的死亡。她不是死於荒謬的吞嚥Colm斷指噎死,而是死於「斷指」所攜帶的惡。當Padraic從珍妮嘴裏摳出斷指,這惡就又傳染給了Padraic。而導演的悲憫在於,他沒有讓Padraic被惡徹底吞沒,後者縱火焚燒好友的屋子報復的時候,先救出了Colm的狗,這一行為令惡的鏈條出現了中斷。

 

正是這輕微的中斷,挽救了Colm,他幡然醒悟生於藝術並非對立。雖然好像太遲了,Colm的求和被Padraic拒絕,但我知道,兩人並非愛爾蘭勢不兩立的兩派對立者的隱喻,因為兩人是人,不是政治工具。閱讀過葉慈的詩、喬哀斯小說的我們知道,人性始終在愛爾蘭存在,我想馬丁·麥克唐納也相信這一點,遂用伊尼舍林島的美,去給了我們一個期待。

 

即使Colm拎着斷指追逐死神,即使以報喪女妖自居的老嫗窺覦着一切。愛爾蘭的海依然熠熠生輝,峭壁依然凜然,風依然吟唱。我們看到那一杯杯的愛爾蘭黑啤還是會垂涎三尺。因此我們不去責怪Padraic的淺陋,不去責怪Colm的固執,也不責怪Siobhan的離棄,否則我們跟郵局前那個碎嘴老闆娘有什麼分別?

 

這個老闆娘和那個熱衷暴虐與行刑的黑警,還有遠處隆隆的炮聲,才是真正的妖魔。導演刻意把獨居老嫗拍攝成過於淺而易見的報喪女妖隱喻,然後讓現實反駁她的「預言」,恰恰是想證明:報喪女妖只是心魔,真正需要凌越的是前者構成的愛爾蘭的陰暗。

 

「如果打警察是有罪的,那我們還是別信教了!」Colm對神父說的這句話,無意道出了愛爾蘭政治與宗教糾纏的煉獄是怎樣形成的。但畢竟這是一百年前的愛爾蘭,一百年前的悲劇,《伊尼舍林的報喪女妖》之所以是一部傑出的電影(我心目中的2022年最佳電影),是因為它用現實與寓言之間的探戈:契合與錯位,向我們警醒了悲劇在今天覆活的可能,我衷心希望這只不詳的報喪者會失敗。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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