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慢慢長大了，對人生情感的看法就會變。

可能所有看過一點點《射鵰英雄傳》的人都知道一個故事：郭靖從蒙古南下，在張家口遇見扮成乞丐的黃蓉，一頓大吃大喝後，兩顆心從此貼在了一起。

小時候讀到這個故事，認為順理成章、理所當然。年輕，就願意相信奇遇，相信巧合，相信天意良善，總會讓同樣美好的人相遇。郭靖當然會遇到黃蓉，黃蓉也當然會遇到郭靖。他們都那麼好、那麼純真，這樣的人肯定會等到彼此，這是必然的。

可是慢慢長大，離合聚散看得多了，再翻到張家口那一段故事，才忽然明白：這兩個年輕人真是太幸運！憑什麼郭靖就一定遇到黃蓉呢？反過來也一樣，憑什麼黃蓉就一定遇到郭靖呢？

單純是容易的，合適也是容易的，難的是什麼？是能夠遇見。人煙湊集的張家口，不知道有多少郭靖、黃蓉錯過了彼此。黃蓉打扮成小叫化子（按：指乞丐），不偏不倚恰好一頭撞進了郭靖的小店，驚喜的發現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這根本不是人生的常態，只是人生的意外。最常見的人生是什麼？是郭靖終於回到蒙古，娶了華箏，而黃蓉在家長的主持下，最後嫁了歐陽克。這才是大多數人的人生。

試想那一年，郭靖牽著紅馬，暫別了草原，迤邐南下。黃蓉也離開了東海，蹦蹦跳跳，一路北上。

南下的少年極其單純，像草原一樣質樸、粗獷。北上的少女機靈敏銳，同時又好奇心濃厚、懵懂天真。

彼時彼刻，他們都是那個凶險、油膩的江湖上最稀罕的存在。在那個江湖上，歐陽克、沙通天、彭連虎乃至完顏康等人才是多數，不管中年還是少年，早就被狡黠的世界汙染了。上哪裡去找郭靖、黃蓉這樣十幾年都只待在原生的草原、海島，對人性還抱有美好幻想和堅持的人呢？ 

自從踏入江湖的第一步，郭靖和黃蓉對於喜歡什麼樣的人就很堅定。

郭靖明確知道自己不喜歡華箏，哪怕娶了她便可以做金刀駙馬，他也毫不動搖。

而相比之下，早熟的同齡人楊康早已懂得了婚姻的價值，絕不能「娶這種江湖上低三下四的女子」，要「擇一門顯貴的親事」。楊康還經常哀嘆可惜自家是宗室，也姓完顏， 娶不了公主，做不成駙馬爺。

相較之下，一個多麼簡單幼稚，一個多麼老練成熟！ 

黃蓉也有自己明確的堅持。她是「所歷厭機巧」（按：出自杜甫的《贈李白》，指「所經的那些機智靈巧之事，最使人討厭」），從小到大身邊的心機鬼太多，她就明確的討厭矯飾、沾沾自喜的人，而是喜歡質樸厚重者。在遇到滑頭的楊康、歐陽克，甚至下一輩的小滑頭楊過時，黃蓉的第一反應都是不喜歡。

按照我們的理解，一棵樹只要堅持，終究會遇到另一棵樹；一個單純的人只要堅持， 終究會覓到另一個單純的人。

但事實上，更大的可能性是，自從踏入江湖的第一步起，眼前的現實就會不斷的侵蝕你、摧殘你、遊說你。

你想堅持等待另一棵樹，卻只看見無盡的茫茫原野。無數次給自己打氣，無數次給自己信心，多數結局只是徒然無果，現實的力量卻如同斧鋸。

於是，更真實的版本上演了：郭靖和黃蓉，順理成章的在張家口沒能遇見，擦身而過，漸行漸遠。

郭靖也像小說裡對待黃蓉一樣，慷慨的請別人吃了幾次飯，也送了金子、紅馬，卻被認為是人傻錢多、移動提款機。黃蓉也嘗試投身幾段感情，終究索然無味，甚至碰得滿身是傷。

他們最初的單純和一廂情願都被慢慢洗去，郭靖學會了提防，黃蓉學會了將就。終於，兩人都熬到了等待的極限，到了旅程的折返點，身心俱疲，不想再走下去了。於是，拜把兄弟拖雷對郭靖說：「娶我妹子吧，安答！」黃藥師也對黃蓉說：「別再亂跑了，爹給妳安排了親事。」 

你猜他倆會怎麼樣？大概就是慢慢放棄，麻木的點頭。

於是，兩場婚禮同時上演。一邊草原上號角齊鳴，賀客不住的圍著郭靖和華箏稱讚： 「男兒雄健、女兒英武，好一對大漠上的鵰兒！」 

那邊海島上絲竹悅耳，嘉賓紛紛頷首：「東邪西毒締結兒女姻親，美談！美談！」 

在旁邊，則是鐵木真、拖雷、哲別、黃藥師、歐陽鋒欣慰又滿意的笑容，彷彿這場婚禮是為他們辦的。

此後綿長的歲月裡，郭靖、黃蓉各自過著自己的生活。偶爾，當風吹草低的時候，郭靖心中會劃過一絲悵惘。現實並沒有什麼不好，他悵惘什麼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黃蓉也會不時的憤懣，在海邊獨坐，為歐陽克的風流無行而煩惱，但轉念又會告訴自己，男人嘛，都是這樣，看開一點就好啦。

再沒有了什麼《射鵰英雄傳》，而是像你我絕大多數人一樣，終究會活成另一本小說——中國作家路遙的《人生》。

幸運的是，金庸仁慈溫厚，相信奇遇，不忍心讓兩人各自孤寂凋零。他用金手指撥弄了命運的指針，造就了萬中選一的故事，使他們相遇。

於是，乞丐黃蓉準時準點來到張家口，穿越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不偏不倚一頭撞進了郭靖的酒店。兩個最合適的人相互看見了，一棵堅持的樹找到了另一棵樹，這是奇遇。

而剩下的更多人，則是一邊欣賞、感動的抹著淚，同時還要鼓足勇氣去面對自己的人生。沒有奇遇的生活，也要振作精神、好好去過。

*本文摘自《越過人生的刀鋒：金庸筆下的女子：人生有三件事最難越過：面對誘惑、面對委屈、面對執念。金庸寫女人，比英雄更動人。》，任性出版。

【作者簡介】

 

六神磊磊

本名王曉磊。

知名自媒體人，作家。

曾任新華社重慶分社記者，長期從事時政、政法報導。2013年開設「六神磊磊讀金庸」專欄，文章廣受歡迎。在金庸小說已然被眾多讀者反覆解讀、詮釋的情況下，六神磊磊的金庸解讀仍然脫穎而出，以其犀利、獨到的視角獨樹一幟。

著有《六神磊磊讀金庸》（任性出版）、《翻牆讀金庸：從武俠裡笑看現實江湖》、《翻牆讀唐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