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樂、藍剛是兩個無法洗白的人物,他們對香港的糟蹋,和目前香港的政治暴發戶對香港的糟蹋是一樣的。(《風再起時》劇照/華映娛樂提供)
電影《風再起時》很難「蓋棺論定」,有識者以也斯先生的「香港的故事,為什麼那麼難講?」來表示惋惜。我同意這惋惜,但《風再起時》的故事難題並不在於「如何講」,而在於講什麼。
最好的一線男演員,還原度超高的美術置景,精緻的鏡頭調度,加上導演的眼界和野心,為什麼《風再起時》會在口碑和票房都失利?甚至很多人詬病的剪輯和配樂,我都不覺得真有大問題,如果真的是從六小時剪成現在這兩小時,這剪輯絕對是合格線以上,甚至很有勇氣。
是翁子光挑了塊硬骨頭啃嗎?錯,如果他真的挑一塊硬骨頭,那會是《踏血尋梅》的新移民、《明月幾時有》的游擊隊,那才是最難講的香港故事。他選了四大探長,呂樂與藍剛,香港警察腐敗史上最爛的一段歷史,想用這段爛史帶出香港的大時代。這不是硬骨頭,是臭掉的骨頭。
香港從四十年代到七十年代這段歷史,可以由一個中學老師去貫穿、由一個報社編輯去貫穿、由一個工廠左仔去貫穿、由一個業餘攝影「龍友」或者一個偷渡客去貫穿,甚至可以選擇四大探長手下的普通一卒。這樣去切入大時代,讓呂樂與藍剛淪為配角,時代的細節反而會凹凸有致地從迷霧中浮現,因為前者與香港的關係,不會只有權和錢。
翁子光想證明呂樂、藍剛與香港的關係也不只是權和錢,還有情懷。可是這兩個貪污黑警頭目,若果真有一點點對香港的情懷,不會視警民關係如無物、橫徵暴斂,也不會面對廉署時厚顏無恥悍然撕破臉。他們對香港的糟蹋,和目前香港的政治暴發戶對香港的糟蹋是一樣的。所以,你越給他們加添童年陰影、愛恨情仇,效果越得其反,這是兩個無法洗白的人物,甚至不如《踏血尋梅》裡的殺人分屍者的情感脈絡豐滿。
因為對這些童年陰影、愛恨情仇,編劇自圓其說的需要大於人性的挖掘。如果這是兩個完全虛構的角色,編劇倒是可以從容展開拳腳。但兩人現實原型太強,又被拍過許多次,現在要把他們打造成浪漫小說風流人物,只能靠梁朝偉和郭富城的個人魅力硬拗。但君不見《一代宗師》,王家衛要把葉問拗成一儒俠,也多見笑位,而純屬虛構的宮二小姐,反而天然渾成有血有肉,無它,因為她是導演編劇的創造,而不是改造。
這裡我想宕開一筆談談「風再起時」的兩個前文本,第一當然就是張國榮的名曲,陳少琪作詞的《風再起時》,相信和我同代的翁導演腦中浮現的也是它:
「但願用熱烈掌聲歡送我
在日後淡淡一生也不錯
那暖暖雙手最後可永遠伴我
何用再得到更多
風再起時 默默地這心不再計較與奔馳
我縱要依依帶淚歸去也願意
珍貴歲月裡 尋覓我心中的詩
風再起時 寂靜夜深中想到你對我支持
再聽見吹呼裡在泣訴我謝意
雖已告別了 仍是有一絲暖意
仍沒有一絲悔意」
翁子光的呂樂/磊樂,基本是照這個歌詞的關鍵詞:「無悔」打造的,磊樂也有少少感激他的「馬克白夫人」蔡真的支持吧,但絕對看不出他「不再計較與奔馳」。他從張狂轉入「淡淡一生也不錯」是被動的,就像他從拒絕收賄突然變成貪污專家一樣。梁朝偉飾演的藍剛/南江,性格發展處理得較為現代,雖然讓人想起大島渚《俘虜》,但他的悒鬱文藝感,多少挽回了一些磊樂角色的暴走對這個欷歔片名的悖離。
另一個前文本貌似和本片沒有實際上的關係——吉米·村上的著名動畫When the Wind Blows,但恰好《風再起時》的英文名也叫這個,那就不是巧合了。這部動畫香港翻譯成《風起核雲湧》,是一部反核作品,但也是一部愛情片,關於一對相濡以沫的老夫婦面對核災難的逆來順受,在核污染下漸漸死去、漸漸變成天使。《風再起時》結尾的黑警的殘年晚景也有點這個意思,他們嗅到了反貪風聲,得以全身而退,但污染也早已吞噬了他們的靈魂,這點,再多慢鏡頭和舞曲也掩飾不了的。既然掩飾不了,為什麼不直接描寫其暗黑?
警察的手電筒,本來用作照亮黑暗,沒想到擰開可以藏保護費。這個隱喻不知是否來自真實歷史,但卻是本片最有力的一個諷刺。要是多幾個這樣的諷喻,多幾個人有許冠文的良心,這部電影、這個香港都會變得不一樣些吧?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