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用補給艦。戰地時期軍方用來補給駐軍所需,附帶提供馬祖居民來往臺灣的交通工具。(連江縣文化處提供)
成為戰地前線,伴隨而來的是島嶼逐漸閉鎖。以前馬祖人可以自由來去,現在各島則是被密密麻麻的軍事據點環繞。以南竿為例,島嶼沿岸就有九十五座海防據點,人們如同生活在軍營一般(圖2.4)。
在每個澳口與沿岸又有層層的防禦部署。澳口布滿了軌條砦、瓊麻與玻璃刀山,澳口兩側岬角山壁則挖空成軍事碉堡。如此地將聚落澳口「要塞化」的方式(程世原,2010: 74),不但將島嶼封鎖為一獨立的空間,也將海隔離於當地人生活之外。過去習慣到海邊採集貝類與海菜的馬祖人,現在要到海邊採集螺貝要越過層層鐵絲網與雷區,冒著被軍人斥責催趕之險。長久下來,出生於戰地政務時期的馬祖人對海洋已感陌生。當地長大的醫生曾寫下他的成長經驗:
對我而言海一直是陌生的,即使每天一早出門便可望見海,但從小已經習慣對海岸線保持距離。陌生的原因不是沒見過它,而是無法親近。學校裡老師也一再耳提面命不准學生接近海岸,尤其有著鐵絲網圍住,標注「雷區危險」的區域,那是我們的禁區,是一片祕境,一如島上無數隱藏山區的大小軍營。(謝昭華,2016: 29)
事實上,無論居民的記憶或舊照片所示,早期島上的樹極為稀少,各山坡長滿了茅草(茅干多正是南竿地名的由來)。根據一九五六年的紀錄,那時「全島只有榕樹與雜樹二十餘株,舉目童山濯濯,黃沙瀰漫」(連江縣文獻委員會,1986: 471)。然而,茂密的林木能夠隱匿軍事營地,使得敵方的炮彈不易射中軍事目標;國軍的軍事活動若能隱沒在林木之後,更可祕密地進行。因此,為了軍事遮蔽的需要,從戰地政務時期開始就在馬祖不斷發動「綠化馬祖」運動、實施《造林獎懲辦法》,以大量造林(《馬祖日報》,1962.03.12)。軍方甚至曾經認為羊群有礙造林,發布「除羊」命令(《馬祖日報》,1961.03.24)。那時不但嚴禁放養山羊,報紙並公告若在可放養區域外發現羊隻,軍民皆可補殺(也見於李元宏,1998: 49;楊秉訓,2014: 271-272)。
劉宏文〈山羊〉一文所寫的回憶,就是在那個時空中,發生於一群馬祖小學生與一隻山羊之間的故事:
那些年島上總會看見幾隻山羊,巍巍顫顫地佇立在臨海的危堐。……有人說是馬祖推行植樹造林,禁牧之後被遺棄在荒郊野外,有人說是老士官偷偷飼養的……沒有人說得清來歷……我那時讀國小,每天都要與同伴走一段山路到鄰村上學。……有一天出了村口不久……突然看到左側山坡有一隻落單的山羊……一面啃草,一面若有似無地望著我們。有人扯著嗓子「咩咩」叫……牠也會抬頭回應。我們……幫山羊取了「白鬍鬚」的外號。那時,每天都在期望與「白鬍鬚」見面。膽大一點的還去搔「白鬍鬚」的鬍子,摸牠的肚子。……與白鬍鬚相互應答就成了上學途中最興奮的時光。
有一天放學回家,感覺村子裡的氣氛有些詭異。大人們都神祕兮兮的,……很像在隱瞞什麼。隨後……我繞到金全伯的後門,赫然看見一頭毛已被拔光的山羊……赤條條地懸掛在門栓上……是「白鬍鬚」。在那個匱乏、肅殺的年代,尤其在貧瘠荒僻的外島小村,燉羊肉是多麼難得的享受。那個晚上,村子裡家家戶戶一片歡樂,多少都分得羊雜,羊腿。……我們家也分得一小份羊腿……我毫無食慾,一心只想著白鬍鬚怎麼會下山?牠是那麼信任我們以至於對村人失去了戒心,然後被村人發現,然後……(劉宏文,2016: 144-147)
山羊一隻隻消失,顯見馬祖在造林成果上非常突出。今日馬祖一片綠意,各島林地覆蓋率已達八成以上(楊秉訓,2014: 272)。然而,如此卻使得島嶼上高處的山林與低處的聚落截然二分;隱沒在山林高處中的軍營與暴露在澳口低處的聚落形成強烈對比。馬祖聚落的建立原本與漁業密不可分,居民因捕魚之故,房子多環繞澳口周圍興建,再由澳口往山壁兩側延展。山丘長滿了四處蔓生的雜草,是居民的「柴埕」(tshia liang),草經曝曬乾燥就是居民的燃料。現在的山壁經過綠化,多由樹木覆蓋,裡面隱藏著軍事據點、碉堡與營區。隱蔽在山林中的軍人只要往下一看,就能清晰地掌握村落的動態。
在這樣的空間結構中,傅柯(Foucault 1977)的「全視景」(panopticon)概念可以幫助我們瞭解其中的權力關係:居住在低處的馬祖居民看不到山上隱藏的軍人,但是隱藏在高處據點的軍人對聚落居民的生活卻一目瞭然,甚至對家戶之間人們的進出瞭如指掌。如果我們回到開頭所述傳聞的發生過程來看,連長只要從營區往下看,就能很清楚地掌握雪美與國興的動態,下山埋伏。國興被刺逃走後,連長對於聚落動線的熟悉讓他能推測國興的逃跑路線,不需費力追趕。他只要隱身在重要路口附近就能等待國興精疲力竭地來到。連長的凝視代表國家權力的全視景本質(the state's panoptical nature);他是這個全視景權力的代理人,監視村落的每一個人,但卻不為村民所感知或看見。
如果傅柯提出的「全視景」概念能夠幫助我們理解軍事統治下島嶼的空間結構,那麼情殺軼聞中的處決情節無疑是一場國家儀式。葛茲(Geertz 1980: 123)說,國家從想像的空間擷取它的力量。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才可理解國家為何必須公開處決。背著亡命牌的連長、刑場上滿山肅殺的憲兵以及六枝瞄準步槍,無疑是一場國家儀式。其目的在於展示、維護並確認軍事國家的秩序。只是,連長死前高呼口號、堅持自己沒有怠忽保衛國家職責,意外地揭露了讓這場悲劇發生背後的真實。
島內的禁錮已經如此,我們也可猜想島嶼的跨越必然十分艱辛。的確,戰地時期有著嚴峻的出入境管制,申請程序是一段漫長的等待:
搭船要有證件,正式名稱叫作「中華民國臺灣金馬地區往返許可證」。先是到照相館拍大頭照、填申請書、找保證人、再送到村公所轉警察局,最後上呈指揮部。層層把關,節節管制。……接下來是漫長的等待……證件發下了,……船位各顯神通,時有時無,端看關係。(劉宏文,2016: 47)
繁瑣的手續外,搭乘軍事運補艦來往臺灣更是馬祖人共同的慘痛經驗。那時臺馬之間沒有提供一般民眾搭乘的船隻,馬祖人往返臺灣必須搭乘軍用補給艦或軍事人員運輸艦(圖2.5)。一個東引長輩告訴我有一次到臺灣,補給艦在海上開了一個禮拜才到:也就是,船從東引出發後,先到行政中心南竿島,再回頭往北到北竿,然後開往東/西莒。等繞完馬祖所有的島後,再前往臺灣。
因此,能夠在十八個小時至一兩天內到達臺灣都算幸運了。時間冗長或許還可忍耐,如同海上難民的經驗才真正是折磨:
搭船當日,黎明即起……天濛濛亮,候船的人在沙灘前排排蹲下,靜靜等待登船的號令。憲兵來回穿梭,核對證件,斥令打散行李,……翻查搜索,一片狼藉。
終於等到放行的口令,眾人蜂擁奔向巨獸〔船〕的大嘴,在混合著水泥、沙塵、米糠、機油、腐敗水果的幽暗艙房〔中〕找到床位。更多的人分不到床位,只能捉摸衡量,尋個角落,鋪上草席或墊一片紙板。這方寸之地就是未來晃蕩十八個小時的領地。
夏天猶好,多數人上甲板……偶而一片浪花激起打在臉上,不久眼臉手臂一層薄薄的海鹽,連風都是鹹的。……冬天海風凜冽,巨浪撲打甲板,大家都窩艙底,嘔吐聲此起彼落,孩童的哭聲淒厲,穢物漫漶。(劉宏文,2016: 47-49)
從臺灣回馬祖,同樣是一番折騰。歸鄉的馬祖人首先要到基隆「金馬賓館」登記,然後等待。大約下午時間,賓館若貼出「本日開航」標示,大家就歡喜準備搭船。若無張貼,只好明天再來等。金馬賓館是軍方在天候不佳以致船無法開航時,提供軍人住宿之處。一般百姓只能在自己落腳的地方與基隆之間來回奔波等待。
對馬祖的年輕人來說,口袋中本來就沒有多少錢了,若是來回幾次,錢就花光了。陳大明說有一次他等了七、八天,實在沒有錢了,晚上就跟他的夥伴們在金馬賓館附近找了一臺空貨車睡在裡面。一覺醒來,才發現貨車已經在開往臺灣南部的路上了。原來他們睡的是附近市場的菜車,車主晚上把空車停在附近,預備一早就趕往南部補貨。車主發現他們在車上後,把他們痛斥一頓,趕下車子。這群流落街頭的年輕人只好搔搔頭,自己想辦法回基隆。
從馬祖到臺灣的航程無疑是一個「閾限」(a liminal space)──迷離的中介空間──在體力與精神上對馬祖人而言都是考驗與過渡。人類學者透納(Victor Turner)曾告訴我們:
在閾限期間,人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被提醒要重新思考他們的社會、宇宙以及背後一套支持他們存在的權力關係。閾限期間是一個「反思的階段」(a stage of reflection)。(Turner 1967: 105)
對於馬祖人而言,「閾限的反思」不只是在搭船的當下,而是延綿、深刻地銘刻在他們記憶中,成為後來他們改變馬祖的動力。本書第三部分討論的主角往往會以他們搭船的慘痛經驗說明為何他們必須挺身而出,改變馬祖。
一九四九年國家突然來到馬祖,徹底改變了島嶼的命運。本章從空間的角度切入,分析軍事統治如何影響人們的生活。首先,我說明馬祖列島在成為前線戰地後,原本與大陸原鄉連成一體的關係被切斷。軍事政府以各島為中心進行大規模建設與推展現代化教育,並透過印刷媒體、發行貨幣與物流管制,將島內民生物資的流通與消費納入政府管制中。透過這些新的建制,「馬祖」成為想像的共同體,「反共堡壘」與「臺海屏障」成為新的社會想像與認同。
然而,當國家力量從千里之外剎時穿透到島上,聚落內隨之出現各式各樣的軍事機構與人們比鄰而居。聚落上方則掩藏著軍營,裡面有著無數隻眼睛;國家的凝視與監控在此時無所不在。即使要離開或進入島嶼,都得先經歷搭船的折磨。複雜的三角軼聞、失去山羊朋友的童年,以及對海洋接近卻陌生的感受,在在顯示國家的力量在此時如何滲入個人的身體、心理與情感,衝擊著每一個人。
成為戰地前線,是相當錯綜複雜的歷程,下一章我將從漁業與性別的角度繼續來談。
※本文摘自《島嶼幻想曲:戰地馬祖的想像主體與未來》第二章:愛恨交織的前線戰地/春山出版/作者為英國劍橋大學社會人類學博士,現任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教授。曾任國立臺灣大學文學院副院長與人類學系系主任。